抹素银。
虽然日落只是刹那沉越,但是东京仲夏的黄昏却很长。
道服因为出汗而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落旌一边跑着一边看向东京街道尽头的远方。贴近地平线的夕阳给山头上的微末积雪渡了一层金,那算是整个东京数一数二的美景。汗水一串串地从下巴处滑落,落旌原本素白的脸颊变得通红,而她的一双杏眼被夕阳的光映得璀璨无比。
落旌精疲力竭地往前跑着,她蓦地想起了在故国的旧都,曾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骑车载着她穿梭于北平的街巷。不知道为什么,便是眼前日本这样难得的美景,在落旌的眼中,却依旧比不上当时落在慕轩眉梢眼角的那半缕华光。
发丝的汗水滴进眼中,落旌眨了眨眼,那咸涩的液体又从眼角滑下来,很快滴落在地上蒸发干净。落旌一圈圈地绕着公馆奔跑在东京的街道上,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如同出现幻觉般,落旌的耳旁一遍遍地回荡着很多人的声音,而她似乎不再身处东京街道,而是回忆里的洪荒——
“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法第311条之嫌疑。段夫人,下官奉京师地方检察厅之令查封段府,而里面所有的人须经过卫生署的医生确认后才能移至东交民巷!”
“落旌你个傻丫头,段家如今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那些没病的、病愈的,能走的都已经走了,你觉得谁还会在乎你的性命?”
“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败血型鼠疫,而且她对药物排斥性极大,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血清我想再给她注射一种新抗生素,只是……很可能只用血清会死,用了抗生素也会死。”
“我姐姐以德报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们家呢?是你,是你们所有人害得她现在躺在这里生死未卜!段慕轩我告诉你,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用这断指发誓,一定让段家血债血偿!”
“北平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一旦北伐军打到这里到时候就走不了了。落旌听话,大伯会在日本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现在马上跟着袁家公子上火车,我会带着君闲和你们在旅顺港汇合。”
落旌跑得岔了气,手按在左腹处,薄红的脸颊衬得嘴唇越发苍白。看着最后一丝光芒沉入地平线后,她猛地低下头,一串水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百合子跑过来,一手将水递给她一手给她扇风:“好了落旌,不要再跑了!再跑下去,你这身体肯定会吃不消的。你去跟父亲大人服个软,他疼你,一定会取消对你的惩罚!”说着,少女还试探地看向落旌身后的一处方向。
落旌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一直到水壶没了水,她才喘着气朝百合子笑道:“我没关系的,都已经跑了三圈了,百合子你若是无聊,便先回去休息吧。”
百合子跺脚,气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你若是告诉了父亲大人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就不会责怪你更不会惩罚你了!”
落旌抬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女,半响笑起来:“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告诉大伯?”
百合子被她的笑容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喃喃说道:“至少,父亲大人可以体会到你的心情与愤怒,理解你并不是因为骄傲自满而输给了他,这样,他就不会惩罚你了啊!我悄悄告诉你,其实父亲大人已经后悔惩罚你了。”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落旌摇头笑道:“你错了。”见少女一副疑惑的样子,落旌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带着薄凉缓缓说道,“他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更不会谅解我的理由。”
“为什么?!”百合子更加疑惑了,反问道,“父亲大人他是你的伯父,他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为何他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落旌抹去下巴上的汗水,她直起身伸出手捂住百合子的耳朵,用中国话眉目轻触地说道:
“因为,他是逃跑者,他已经习惯去默认甚至赞同那些诋毁的言语。”
“因为,他就是铃木君说的中国人的代表。”
“将国家的土地拱手赠予敌人,背弃了自己的文化、尊严甚至信仰。”
“因为,他只是躲在这异国他乡的失败者,是连面对家国与同胞的勇气都没有的背叛者。”
但是生来就无法改变的是,这样的失败者与背叛者,是自己的亲人。
即便百合子略懂一点中文,可落旌说得很快又捂着她的耳朵,在少女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落旌已经松开了手。然而,百合子却一反常态地看着落旌,眼神凝重得让落旌怀疑少女刚才听懂了她说的话。“你……听得懂中文?”落旌有些不确信,犹豫地用中文出声试探。
百合子缓缓眨眼,脸上的神情复杂而莫测,她摇头,用日语回答说道:“放心,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见落旌松了一口气,百合子拿着水瓶勉强笑笑转身离去,但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少女回头不无感慨说道,“但你自己恐怕不知道,刚才你说话时眼睛里有光,像火一样的光芒,轻易便能灼伤了人心。”
她虽没听懂落旌说的中国话,但是她却从落旌那双好看得仿佛盛满江南水乡的杏眼里,看到了像明火般灼烫又分明的厌憎与爱恨。
月亮挂在黄昏的天边,街头上神情安详的人们脚步匆匆地赶回家去吃饭,而道路两旁的居酒屋也渐渐热闹起来。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店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