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坳。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鬼子来了,阖村老小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那时,人们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进山的传言,哪怕是猜测,全村老小便撇下猪狗鹅鸭树田院落,只带着早已备好的煎饼,一股脑儿地逃进深山密林里。
其时,茂生爹用杏木做了两个精巧的背筐,自己一个,女人一个。一有情况,就把茂响放进女人的背筐里,自己背着煎饼,拉着茂生飞奔山林。如此惊弓之鸟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现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后接待过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谁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国的鬼子是什么样。也许是杏花村太深的缘故,连鬼子也不屑踏进或不敢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由此说明一点的是,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外界丁点儿的刺激。一有风吹草动,便只顾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白白自吓了六年。
其实,也没有白吓。接踵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动荡,如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无情地席卷着杏花村,席卷着杏花村的每一处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季节,来了一帮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兵。他们将村里一茬精壮年全都带走了,老百姓叫“抓夫”。茂生爹当然也在其内,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岁的茂生、八岁的茂响,以及六间宽敞的房屋。他这一去,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讯了。作为长子的茂生咬紧牙关,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庭院。之后,又来了土改工作组,说是解放了,把所有山林田地都重新进行了分配,并依各家各户的财产状况,划分了家庭成份。茂生家当之无愧地被划到了富农类。再之后,便是无数次地人为运动。头戴高帽胸挂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无数次地在杏林院落间穿梭个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疯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疯狂了。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说,茂生爹的话应验哩,真真地应验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应喊地不灵即将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悲哀,伴随着惊人福气,双双降临到茂生家的门庭。茂生那一去无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爷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先被抓到国军当差,后又随军起义,当上了解放军,并干上了营长,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了。他当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当然成了军烈属。
鉴于茂生爹的功绩,上面重新为茂生家划分了成份,列到下中农类,并给了一个去南京的招工指标。茂生娘在喜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喜一阵,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盘算着这个招工指标怎样使用才能令自己可心可意。到底是给茂生好呐,还是给茂响的好。
在茂生的记忆里,茂生娘永远偏向着茂响。或许是茂生娘觉得茂响刚出生时就遭遇了遗弃,全是自己的过错,就格外地疼爱他。在她与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仍不让茂响下地干活,以至养成了他好吃懒做争强逞能的脾性,就此铸成了茂响坎坷的一生。这是后话。
当时,为那个招工指标,茂生和茂响弟兄俩争得不可开胶。独霸惯了的茂响当仁不让,茂生也是铁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茂生是家中长子,自然得到了家族人的支持。茂响则是茂生娘的心头肉,她当然一心想叫茂响去。直到现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对这个家出尽了牛马力,却始终没有得到娘的认可。
鉴于茂生的决心和家族村人的舆论压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气壮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县里,终于多争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人举家搬迁到南京,进了工厂,成了一户正正经经的工人阶级家庭。过了几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进茂生家,与茂生成了亲。她就是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