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他本想罢官退位,将院史一职让给年轻有为的后生,千挑万选看中他,甚至不辞辛苦爬上云潋山,亲自上门与他相商。太医院院史,官居二品,俸禄丰厚,只负责给皇上皇后诊脉看病,多少人垂涎三尺,特地上门求他提拔,结果沈墨呢?
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娃娃,一副看破红尘无求无欲的模样,眼皮都不抬地听他说完入朝为医的好处,最后放下手里的茶,终于肯正眼看他,却是淡淡说了句:“多谢大人好意,大人可以下山了。”
还有他旁边那个小丫头,一副活该找气受的表情,对着他吐了个舌头,跟着沈墨一起,就那么丢下他和随从,走了。
事过六年,想到这里冯宗英仍旧愤恨不已,一拍桌子不满嚷道:“去把那个黎子何叫进来,最后一轮我亲自考他!”
沈墨以为一封道歉的举荐信就能让六年前他对自己的无视灰飞烟灭?做梦!今日就不信找不出他这个得意门生的问题来!
冯宗英这么想着,喝了口茶压压怒气,端正坐好。
黎子何慢步进门,见是他,敛住神色,低头沉声道:“冯大人。”
虽是尊称大人,今日在这里,两人该是学生与考官的关系,因此无需行礼,冯宗英挑挑白花花的两道眉毛,黎子何连这个都知道,沉着冷静,见了他不慌不乱,低着头听凭吩咐的模样,若不是沈墨的徒弟,或许还是个可造之材。
“过来吧。”冯宗英沉声吩咐。
黎子何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一桌之隔,桌子是长方状的小桌,铺着淡黄色的缎布,上面放了笔墨,白纸,一个小沙包,笔墨和白纸当然是供开方所用,小沙包则是病人搁腕的地方。
黎子何见冯宗英坐在对面,没有开口唤人的打算,更没有移步离开的打算,心下疑惑,既是想为难于她,该找些重病患过来才是。
冯宗英见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随即恢复一脸正经,将左手放在沙包上,冷声道:“替老夫诊诊脉吧。”
黎子何听令行事,一手搭上冯宗英的脉门,心中一片清明,冯宗英虽说年近六旬,却是老当益壮,自己本身行医,知晓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从未见他生病,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如今让她诊脉,无非是想难为她。
“如何?”冯宗英见她擒住脉门,煞有介事的仔细辨脉,心里就像久干逢露的旱土,畅快淋漓,早就乐得想大笑了,却还是憋出正经审视黎子何的模样。
黎子何探到他的脉时快时慢,时浮时紧,脉动杂乱无章,心下了然,冯宗英年轻时练过武功,此时定是用内力催脉,如此,她找不到问题所在,便无法开方。
“大人可否伸出舌头?”黎子何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明说,表面那一套还是要做足。
冯宗英很配合地伸出舌头,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人睡眠可好?”
“好。”
“大人大小解可还正常?”
“正常。”
“那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冯宗英见黎子何淡淡一笑,拿起纸笔便打算写药方,心中冷哼一声,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跟沈墨一个德行,就知道装淡定,那种脉象能开方?
黎子何果然顿住,拿着毛笔,却是迟迟不肯下笔,刚刚的笑容也有些涩,最终将毛笔放下。
冯宗英心下一喜,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装装了然一切的样子罢了。
冯宗英不屑地接过来,将那药方从头到尾看了又看,脸色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窜了上来,又不像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按捺得满面通红,放下药方压抑着沉声问道:“解释解释这药方的药理。”
黎子何看了看手边的毛笔,未多犹豫,直接拱手道:“大人身体并无大恙,若是平日饮食再注意些便更好了,大人喜甜食,辣味,且食盐多,因此小生开了兹,丹红,莲心,山楂,桂荣,芸,泥裂七位药,以助大人消脂去火,活血行瘀,不知小生说的可对?”
冯宗英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刚刚平息的怒火又窜了上来,又不想在黎子何面前失了体面,按捺得满面通红,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白须随着双唇抖了抖,最终败下阵来。
黎子何知道多留无益,起身弯腰道:“大人,此轮是否结束?”
“出去出去!”冯宗英不耐地挥挥手,再不走,他就顾不上脸面上前骂人了!
沈墨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教黎子何?明明自己催动内力搅乱了脉象,他居然还能把出问题来,莫非自己内力有失?不可能!
可是那个黎子何连自己的饮食习惯都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家里出了内贼?
冯宗英一拍桌,桌上的毛笔跳了跳,滚落在地上,内贼,一定有内贼!必须回去清查家丁!
三日后,黎子何接到通过公试的信函,通知其第二日卯时前往太医局,与一众新医童一同入。
黎子何收起信函,塞入前衣襟内,抬头看见太阳耀眼的白光,闭上双眼,嘴角微掀,终于,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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