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千戟现下再听来想到,方觉那倒像是讽刺。
灵山的溪水自佛界而下,那是跳脱出三界五行之外的地方,圣水只有天界之人取得了,千百年来从未断过,说是若受了重创,每季可供一位仙人沐浴一次,药到病除,通体舒畅。
天界皇族陨落已过了几月,这一季更是鲜少有人来此处,容千戟忍着一身的不适带着重断到了此处,弯下腰去搅动那溪中涓流的水,道:“你且脱了衣下去。”
重断伤得不轻,沉着脸听容千戟讲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自从确认了自己心上有这个人之后,想尽办法要靠近,又不敢触碰,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如今战乱纷纷,此去冥界几次铩羽而归,反倒落得一身伤痕,一时间,重断不知如何面对容千戟。
大将军重断,心思过于阴沉,城府极深,暴戾无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界传闻便是如此,重断认领一半。
且还得加上一条,便是,凡事自扛。
他用近乎悲哀的眼神去望容千戟的背,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去摘溪边的草药,嘴里还念叨着:“听药神讲过,这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容千戟说着,掰了一小片叶揉捻开来,抹到自己的龙角之上,又落了满脸的细碎,没忍住一笑,回神过来看重断,生怕他方才那幼稚的样子被重断看了去。
重断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手心攥得死紧,现在容千戟对他越好,他反而越愧疚。
容千戟一对举世无双的龙角被他削磨成这般……他原本好好的,活波外向的爱人,被命运折辱成了这般。
他瞒了容千戟太多事情。
包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重断瞒了太多太多,他如今什么都求不得了,不敢求了,只求日后容千戟不会怪他。
不要怨他……也不要爱他。
容千戟见重断迟迟不动作,担心他伤口失血过多,便大着胆子亲自上手去解重断的衣领扣,后者愣在那里,看着容千戟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靠近,垂着眼,为他宽衣。
这小龙王,月眉星眼,瞳胧锁雾,垂下眼时,眼睫在眼窝打下一片扇影。
重断忽地想到夏日时灵山上纷飞的蝶,如清风自来,是铺天盖地的艳丽……
他不知为何会忽然想到这些破碎的记忆,定了神去瞧容千戟,思绪万千,伸手抓住了容千戟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哑声道:“泉水治百病,你身体虚弱,为何不去?”
容千戟迎上他,慢慢开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如今争这个,还有多少意思?”
他和重断没多少活头,他都明白的。
仇恨化不开,爱意更甚浓。
三界不容,万物伏诛,他若是死了,重断也没活路。
唐翦说过,重断生来为了仇恨,为了金戈铁马,为了用一把刀砍破天宫枷锁,为了拿那斩龙戟,取容氏一族项上人头。
如今容氏只剩容千戟一个。
容千戟又觉得重断将他的掌心攥紧了一些,重断眼内凶光乍现,却难得没有发火,只是淡淡道:“你看得通透。”
“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你舍不得杀我,”容千戟轻声道,“我也有能力杀你。”
重断闭起眼:“你我皆会如愿。”
容千戟没懂这一句话的意思,看着重断略有些疲惫的侧颜,着了魔地靠上去,如今日在殿前白雪上一般,倚在他胸膛前,不说话。
这两人就是这般。
明明内心已把对方撕了个粉碎,再见面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原谅,忍不住去摸那明知烫手的心。
容千戟永远记得,那年天界收复暴乱蛮荒之地,风急云阔,方才学成一身武艺的重断飞跨上马,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仍然卓尔不凡。
少年俯身折了树梢一枝杏花,吹哨唤来神鸟。
那神鸟衔着那枝花飞到云端步辇之内,容千戟惊喜地掀开珠帘,接过那枝花,抬眼去看已回身朝远处纵马而去的重断,身后是神兵三千,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他当时就想,这可是要守护自己一生的人。
容千戟那会儿还问过重断,是不是想要什么,都能给我?
重断点点头,那时还是少年心性,出口的话语狂得过分,遥指着天地,扬起唇角一笑:“殿下就是要这三界,我重断,也要为殿下打来。”
多少年后,大概是千年了罢……三界确实打下来了一大半。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思虑到了此处,容千戟去看灵山之巅经年积累的雪,如白头了一般,被寒风凛冽卷起千层,不断地往山脚落一些银屑。
灵山背后便是瑶池,重断沐浴后身体好了许多,上了岸二话不说,抱起容千戟就走,容千戟惊得不行,双脚离地,一条龙尾被重断拖在掌心,挠得他好痒!
容千戟红了脸,说他:“你碰着我的尾了……”
重断难得笑了,“龙尾怎么了?”
容千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痒,羞得快把脸埋进重断的衣服里去,“你犯上。”
“我早就犯上了,”重断道,“从几千年以前。”
容千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想起来了?
重断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头钝痛,只道:“我没想起来。”
他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