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开口,脸色比之方才越发难看了许多。
杜玄臻手握着笔,飞快在折子上书写。
门下省所属之下起居郎也在记录着帝皇之言,一时间只听得笔在纸上‘沙沙’的游走,燕追跪在一旁,神情严肃。
“……平兴元府简氏之乱、安吐蕃、灭突厥,收复回纥。朝中容氏一党把持朝政……”
嘉安帝声音嘶哑,说着生平功过。
黄一兴心中酸楚,皇帝怕是已经有预感了,所以此时才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
普通人家里,长辈身体有恙,儿孙环绕c榻,又有谁会如这位天下至尊一般,将死到临头,却仍在为家国大事而担忧。
“如今容涂英已经伏诛,其余容氏族人及其朋党,俱都交由皇太子发落。朕有九子,除废王燕信,皇长子资质平庸,封为卫王,次子……”皇帝强打精神,话说了一半,脸色便越发难看,数次险些语不成调,他狠狠咬了口舌尖,想使自己思绪清明,可不知为何,牙齿脸颊却似已经不听自己使唤,费了极大功夫,也不知舌尖咬烂没有。
他的嘴里全是血腥气,黄一兴上前服侍着他,将他脸颊鼻侧的血迹擦拭干净了,嘉安帝接着才道:“燕骥,乃朕之第九子,醇谨夙称,恪勤益懋,皇妣在世时,曾尽孝于膝前,孝行成于天x,in.g,仪度从容,朕,授以册宝,封为齐王,永袭勿替,封地辽东郡内沈州,来年二月,前往,前往沈州封地之中,不受诏不得入洛阳。”
燕骥一听这话,强忍着眼泪没有哭出声来,却是有些惶恐不安的看了燕追一眼。
“皇太子追,朕之三子,大孝通神,自天生德……文武百官、众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江山社稷,不可一日无主。皇太子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耽误。寻常闲事,各司其职便是……”
宫中宫人、内侍一听这话,都低垂下头轻轻的抹着眼泪。
燕追脸颊越发紧绷,看着嘉安帝平静的交待后事,嘴唇抿得更紧。
“朝中文武,三品以上,并三日朝哺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
嘉安帝强忍痛楚,话说得越多,语气便越轻了。
他嘴皮上沾着的血迹渐干,声音越来越细:
“在任官人,在各自任所,举哀三日即可……”
杜玄臻等人奋笔疾书,唯恐记漏了字句。
嘉安帝交待完后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神一亮,目光在人群中穿棱,似是在寻找着。
燕追直起身来,跪在地上挪了几步,嘉安帝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挥舞,在儿子的手伸过来时,他牢牢握住,迭声的问:“昭儿来了没有?”
众人都当皇帝已经进入弥留之际,怕是糊涂了。
皇室之中,又哪来什么叫‘昭儿’的?
燕追却想起之前自己说过,请皇帝为刚出生的儿子赐名,他说之时,压根儿没有想过皇帝会真的为儿子起名。
他的情况已经这样严重。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嘉安帝牢牢将燕追的手握住,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燕追点了点头,就感觉这双握着自己的手逐渐便有些失去力气了。
外头接了燕昭的内侍匆忙赶来,嘉安帝还在喘气,已经十分困难了。
孩子与先前出生时相较,讨喜了些,不像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了。
只是皮肤泛红,一路被抱来‘哇哇’大哭。
第五百九十九章 身后
黄一兴忍了泪水,看嘉安帝的脸色都在发青了,却仍满脸渴望盯着孩子看。
他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这小小的一团包裹在襁褓之中,又细又软,如新生的柳枝芽,仿佛一用力就会掐断似的。
黄一兴抱着孩子,郑重的放在榻边嘉安帝的怀里,他已经无力抱起孩子,却极力将孩子困锁在怀中,嘴里断断续续的笑:“三郎,朕的追儿,哭什么?”
他已经神智有些不大清醒,分不清燕昭和燕追了,他甚至有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孙子才刚出生,而将此时的孩子,与当年才将出生时的燕追搞混了。
他的记忆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燕追才刚出生时,皇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轻声的哄着怀中的孩子,叫着‘追儿不哭’。
那时他并不是初为人父,可是先前两个儿子,兴许是出生之时,他年纪太轻,还不懂得为人父的感觉。
可是燕追不一样,他出生之时,嘉安帝已经不算年少了,脱去稚气,又受封皇太子,正是风光无两之时。
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一个继承人罢了。
燕追的出生,是他早就期待的。
他的追儿有出身世族的母亲,有与生俱来的优势、血统,是得他一开始就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儿子。
当年的静姑将才出生的燕追抱到嘉安帝面前时,当时的心悸与感动,此时哪怕已事隔多年,他再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只是与年轻时的皇帝相比,此时的他嘴鼻带血,形状并不和蔼,咧开嘴笑时,嘴舌牙齿上都沾着血迹,瞧起来有些可怖。
但不知为何,燕追听到这句话,却比先前听着嘉安帝为他妥贴的安排更是让他心中触动。
这个冷酷无情的皇帝,亲自下令赐死了他的母亲,到临死之前都没有提及过崔贵妃一句话的男人,此时抱着他的儿子却在唤‘追儿’。
“追儿不哭,朕的,朕的,江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