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迈出两步,忽闻一管笛音。刚才一切都纷扰不宁,到这会儿静下来了才被察觉。笛声凄楚哀回,又尖峭锥心,更暗含着一股沉厚内力,震慑全境。于是真武一怒,滕六起舞,八荒俱缟素,一川顿凝绝。
他便循声回望,正是玄冥氏。
而在冰王前方不远,漫天吹雪中失真地化出一个素色人影。
满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
虽然功力全失,但目力犹在,他可以清楚地看清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昆吾既起,腕间腾转,俄而青锋没地,则五行之精扫地,层霄雷霆回天,冰咒立时受挫不前,莽白新绿就此为界,僵持在地平线上。
身边的人看他神色有异,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继而更多的人都看到了那个几乎在与满天神佛相抗的背影。
“……是大宗师……”有人喃喃说了一句。
这就仿佛翘首多时终于等来曙光一线。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惊之叹之,随即,全烟都都在争相眺望这神迹。
西宫吊影几乎元神出窍,突然加速往山下跑去。
行至半途,猛然斜里闪出一人来,伸出一臂,拦腰将他堵住。
他哪里是那人对手,却还直直盯着山下,像一条深海里误入网罟的鱼,指望从阻他去路者那里挣脱。
“你这样子去了又能如何!”那人厉声喝道。
西宫吊影失了力,竟迷茫地看着他。
宫无后把身后的朱寒拎出来丢给他:“这孩子非要跟着我,你且暂时帮我看着。”说完抱着剑转身便走。
西宫吊影心里乱成一团,失声叫道:“无后!”
宫无后扭头看向他,神情寡淡难测,看得西宫吊影一点把握都没有。
“西宫信不过宫无后么?”他语带讥诮。
——自然是信不过,这二人昨日还动过手。西宫吊影目光沉冷,理所当然地联想到大宗师闭关之际、冷窗功名外惊魂一幕。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已彻底没了阻止的能力。
宫无后也无意等他承认或否认,径直下山去了。
西宫吊影第一次感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师弟。他当然不认为此时的无后是放下了仇恨与执念的,更不认为有什么足够充分的理由值得他放弃这个良机,哪怕结局就是所有人葬身此地,甚至把朱寒丢给自己,他也完全不觉得这侍童就能充得上钳制丹宫的把柄。他一是一、二是二地测算着无后心里那杆秤上的斤两,什么都那么清楚明白,又什么都看不透底。他二人心性实在是南辕北辙。
他望着那霜天清角中唯一耀目的红,看清的,只有那笃定的身形,华丽的一袭锦衣,在冰凉的石阶上起落承转,泛起波澜涟漪,一步一步,若踩在一段乐舞的鼓点上,踏歌而行。
只有宫无后自己清楚他这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他一觉睡醒,恍如隔世,遍体通泰、百脉流通,气行周天,还又平白无故地又进益了一重功体。而此时,他脚下却有如泥足深陷,光是一路稳稳行来,已经耗尽了力气。他迈过的仿佛不是一条路,而是由生到此的全部心事与沉重。
那个掌管他所有噩梦的主宰已进入他的视线。霜雪银色的一线就在他身前几步开外,于急切的笛音催促声中执着往前,不时被轰霆掣电所震慑而止歇片刻,接着又在笛声御使下变本加厉地突进。
一柄昆吾,始终稳稳地将一切浩劫拒斥延阻,苍锋若虹,滴血未尽,顺着剑身,蜿蜒下行。即便吞并了云元,也需时间融炼,才能真正化归己用,如今强行借用九天应元之力克制溟溟急雪之威,纵是一代宗师,也只有以血借气、以气行元。
此时出手,不会比他处死一只蝴蝶更难。
然而远看着那个背影,他又觉得种种念想都开始摇摇欲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他的人生好像走进了怪圈,行行重行行,就又走回到如同那夜罗浮山下一样的岔路口,逼令他或左或右、二中择一。更不幸的是,这一次没有西宫吊影再来帮他选了。
他空占着这世上最强大的理由,却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承认:对着这世上他唯一无法放过的人,事到临头,他提不起气、下不了手,原因则万分可笑——竟是根本没有理由。
当下也好、玉龙台上的漫天雪舞也好,古陵逝烟仗剑直立,便如昆山聚曜,滴水不漏。群山环视、众目俱瞻,他占尽天时人望,在这浩荡的舞台中央,硬扯上了宫无后,赌。
他大概是这世间最好的赌徒,每一次都把此前赢到的所有筹码全部押上,买定离手,静等开局,一路豪赌,未尝一败。
眼下的胜负手太过悬殊:他坐拥山河,而他上上下下哪一样逃得过烟都的赐予,连命都是。
无可奈何,愿赌服输,宫无后唯有败给他,转去恃强凌弱。
玄冥氏也在赌,古陵逝烟今日功体大退,拼斗良久,又强行运转云元与自己相抗,已现衰兆,只要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
他看到血红的剑锋刺破身躯。
那是冷血动物才会有的狠戾与精确,不知这锋刃上已经染过多少人的血,才能令剑者甚至背对着他也能反手一击致命,连一点多余的痛觉都没有。
就差一点点而已。他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就差一点点。
冰雕的笛管一顿、接着滑出一个颤音。
然后一山高过一山的欢腾的声浪填溢山岳,迅速掩盖了这方寸间的一切动静。
宫无后手腕轻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