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一点小病,却拖延至今不见好,全是下面的人失责、照顾不周。”
大宗师轻描淡写的一句,惊得上下一干人等跪倒一片。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循阶登山。
古陵逝烟走在西宫吊影前头两步。晨雾若带,承之足下。
西宫吊影还在挑挑拣拣开口的话,却听见前头传来一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要动不动就谢罪认错,否则你这烟都主事将来如何服众?”
西宫吊影一下听出那弦外之音,心口一暖,千钧磐石也轻于春雪消融,脱口而出的“是”字、音都是飘的。
师者又说道:“你可知,居上位者如你我,最最紧要的,就是不认错。若是事前算无遗策固然最佳,可即便当中生出什么变故,或者凭自己的力量扭转,或者就把它变成别人的错,而自己,总是要居于不败之地的。否则动不动就自责忏悔、推翻前事,便会像杜舞雩那样瞻头顾尾,固步自封,最终什么都做不到。吾常言‘以友为鉴’,实际上就是因为,越是看到他的样子,便越是确定,自己所走的路有多么正确。”
“吊影受教了。”师者的音色如清商流徵,不是东风,却更胜春潮。
石阶蜿蜒曲折,他二人一个记挂着一个、一个等一个,都刻意放慢了步子,徐徐拾阶而上,倒让西宫吊影想起两岁时被牵着走完的长路漫漫,小小的孩子,从晨光熹微,一直走到日凌中天。
“杜舞雩及黑罪孔雀来犯烟楼之事,吊影一收到消息就急忙赶回来了。虽然说师尊定然早有安排,但乍一听说,还是觉得凶险。”
“既然徒儿你在外奔波,为师便顺势而为。杜舞雩重返逆海崇帆是早就计划好的,咱们既然要他死心塌地地归服,就不得不先让他对自己彻底绝望。替他挨这一掌,不过是额外再给他一点压力。且灭徽死印一开、鸠神练入世,自然又是一番兴师动众,正道刚刚消灭魔佛,便又要开始新的征伐,咱们正好置身事外,休养生息。”
“是。波旬一战,佛乡虽灭,道门又起,徒儿略施小恩,借机申明立场、撇清了关系。而且,师弟出手救下的乃是道真一脉三柳,素闻柳峰翠与道真三辉不和,只要保住了三柳,柳峰翠回返三辉的几率便小之又小,无异于又削弱了正道的实力。并且师弟禀赋天纵,已然推解出柳天三清变阵法,三清对应三才之道,配合师尊天地人三剑,足以与灭徽死印相抗,烟都便再无盲点。”
古陵逝烟听他应答自若,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似偶尔想到一念,偏过头随口问道:“无后呢?没有一起回来?”
经过很多天才忽略掉的心尖上的刺突然被捻了下,痛苦更甚。
西宫吊影轻轻缓了口气、用无懈可击的平和口吻回道:“说来倒有件奇事,朱寒的父亲原本随军出战冰楼,灼焚之日的雪崩,本以为他命丧当日,谁知刚刚回来的路上却见到他平安归来。师弟应该同他们一道回去朱家了。”
“嗯。”大宗师语调仍是淡淡。
西宫吊影心觉自己过关、不必再扯出黄昏塔铃的惨事,到这里算是真的轻松了。
随后的日子似又回到正轨。
虽然西宫吊影跟澹台无竹不对盘,也得下令闇亭一脉全力追寻其下落。
回程路上他们莫名遇到的山崩也很快查出疑点,乃是有人用某种药物在短短几日内催生大量菟丝草,利用疯长藤蔓的破土之力开山裂石,阻去了他们的前路。西宫吊影捏着奏报,咬牙切齿地吐出“傅月影”三个字,当即就要命人去收那妖女性命。可转念又想,丹宫生父之事,在烟楼都算禁忌,傅月影这个外人如何得知?则暗通消息的内奸是跑不掉的,少不得还得抓活口,带回来慢慢审。
元生造化球随着霜旈玥珂的死消失得无影无踪,害得烟都地气复原迟缓,也需慢慢查探下落。
除了这些大头,澹台无竹做事以西宫的标准来看,是跟他作画一般的山水写意,左进右出、前后矛盾,实在令人发指。
事情千头万绪,如此这般忙碌起来,倒是没时间没心思再去东想西想,心境自然也就复原了。
而软红十丈也依旧按照它独一无二、日夜颠倒的作息规律平静度日。只是朱寒迎回他爹,便多了个收集香囊的爱好。只因他爹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膨胀的父爱走投无路,便三天两头做一个香包让朱寒带着。朱寒哮喘早已痊愈,自己用不了,便挂到他们家公子床头,各种药材混着香草排成行,效果只能算乌烟瘴气。宫无后还在挑剔那本剑谱的细部,对这神叨叨的做法倒也不说什么。只是主事大人十分过敏,过去一天三趟的日常查问虽然还保留着,却都远远站在院门外,说完就走。
西宫吊影现在每日还加了吐纳养气的功课,虽然于恢复功体没有太多效力——他根基已毁大半,真气存留倒转都成问题——但总还能让他不再表现出自己深恶痛绝的恹恹之态。偶尔抬起头望向窗外,看着澄明的蓝天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然后就收到逆海崇帆的投书,称欲与烟都重修两境之盟。
彼时距离逆海崇帆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