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贤之助说着声调顿挫,话头忽而折返回来:“早听闻久川兄弟曾于江南游学,对中华文化多有涉猎,想必能与这些文人学者谈得来。所以我私下想着,倘若方便,能否请久川君随我前去劝说两句,事情若成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对新闻报道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方向,即便不成,我等尽了心力,更无遗憾。”说罢目光投向久川重义瞳孔深处,只等对方作答,显然话虽说客气,却也根本没留推拒的余地。
先礼后兵素来是东日摆惯的套路,如其所言,两位不走运的先生想来早被变相软禁起来。久川重义心里清楚,冈村贤之助既然抛出这个由头,就绝不会到此为止,必然备着后手,那么陷阱自然落在这二人身份上。心下盘算,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中华博闻多识的学者不少,重义不才,所识实在有限,不知冈村桑所言是哪两位先生?”
火光随风摇荡,冈村贤之助全身站在阴影下,只余一双眼睛精亮深邃,似夜间渔火映射的点点粼光。“这两人应该称得上面熟:一位是上珧国大文史教授陈勖,若没记错,恰好与久川君有段师生之谊;另一位则是其挚友,曾在南贡国大任教的学者卢松年。”冈村贤之助声音波澜不惊,“两位先生甚是固执,丝毫不肯折节屈就,我欣赏他们的才华与操守,不忍见之因一时执拗而蒙受不幸,但是军部的指挥官们爽利惯了,怕是没有这份耐心。”
这已是不宣于口的威胁,久川重义脸色不可抑制地阴沉下去,所幸夜色浓重,火光明灭间尚不足辨识。自去岁校园□□遭当局缉捕以来,他再未回过上珧国大,国督局给他的新身份是旅华东日记者久川重义,而史学生赵启明,只在档案中留下句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除名,便就此消匿于茫茫人海。久川重义不知道特侦处在那些真假参半的履历里分析出了什么,但他清楚身份的交换不可能天衣无缝,而一旦师生重逢,漏洞就会防不胜防,所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冈村贤之助之所以还不动手,也许不过是照顾北井茂三颜面,务必拿到通谍证据,亦或者,是想借此套出关于老生的线索。
其实早已进退维谷。且不说冈村贤之助不会容他推脱,即便可能,旧日师长同窗在前,难道还真能作壁上观,看他们以死明志不成?久川重义很清醒,他就像过河的卒子,所能做的唯有丝毫不错地走下去。于是他面相远道而来的特侦小组,坦彻得如同破釜沉舟:“看来冈村桑对我的背景确实做了功课,您说的确实不错,我来过中华,也学过文史,可您既然查过我的行迹,也就该知道我当年被上珧国大除名,究竟因为什么。”
冈村贤之助看着他已然不加掩饰的不满,突然大笑起来,接着收敛形色,故作亲近地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久川君切莫在意,我等没有嘲笑的意思,年少fēng_liú时候,谁人还不曾有过?何况支那人连自己的国土都守卫不住,又有颜面面在此做清高之态?我也实在不是有意为难,只想着久川君通熟中华典故,沟通起来毕竟会方便许多。”
话说至此再难拒绝,久川重义只得做不情愿状,应声道:“冈村桑有命,重义不敢不从,不过天色已晚,可容我先向长官和社里禀报,待明日一早启程出发?”冈村贤之助点头:“那是自然,久川君若无异议,便如此说定了。”四目相对,无数光影在明暗不定的火焰前摇荡,仿佛形形□□游走于夜色下的魑魅魍魉。
三月三十日晨,久川重义乘军用指挥车进入上珧国大。阳光明媚如银浆迸溅,長河两侧的仲春,按理少有这般的天朗气清。校园最高处,明德楼大钟轮廓投进眼底,清晰得甚至能分辨出楼顶振臂急呼的人影。久川重义的目光渐渐聚焦,仿德式汽车行驶着,将远处景象快速拉近。模糊的人形渐化作熟悉影像,断续的声响也终于连成慷慨斥责,久川重义脑海中有瞬间空白,然后如同被子弹击中般,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扯住身边冈村贤之助的手腕,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封在喉头。他很想安慰自己说,今日所见一切不过是连日劳心费神以致昏聩,可那跌落的闷响和涓涓铺展开的暗红,却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都成为徒劳:就在他们面前,嘉禾文史大家卢松年,当众怒斥东日暴行后,毅然从上珧国大教学楼顶跃下,气绝身亡。
时间似乎突然放缓,久川重义浑身僵直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扭头看向身侧。视线中晃过一只雪白的手套,随行属官会意,下车向围拢过来的军士说了两句,于是便有人开始招呼着搬抬尸体、清洗地面。不出五分钟,这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如大梦初醒般,久川重义悚然回神,他怔然看着冈村贤之助,神色庄重得不容轻慢:“冈村中佐,您是真的想留下他们,为兴教所用吗?”对面不假思索:“当然。”
大片岑寂中,久川重义盯视着他的瞳孔,好似离硎剑刃,誓要撕开所有束缚着的黑暗:“那么您已经看到了,真正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