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游出去多远,时间在海里的作用如此漫长,就在他觉得自己不累死也快被冻死时,小舅舅终于出现了。
朗毓哆嗦着发白的嘴唇,瞪着湿漉漉的眼睛质问他:“你、你是要走吗?是、不、不回来了吗?”
胡愧槐没这么打算,虽然有一瞬间确实想悄无声息的离开,但他还没想好万全之策,所以他只是单纯下海散散风。
朗毓的四肢有些僵硬,他不得不扒住小舅舅的后背,贴上那道同样冰凉的身体,“我没劲儿了,你要是敢走的话,就把我丢在这里淹死得了!”
胡愧槐感觉后背上朗毓的心跳像敲鼓的鼓槌,梆梆地敲打在自己的背上,和自己的心跳错开,又在他背着朗毓游向岸时渐渐同步合成一片,也不知道是谁先为对方改变了心跳的节奏。
太冷了!朗毓紧紧搂住小舅舅的脖子,像贪恋温暖的猫儿似的蹭着他的侧脸,“我要为你冻死了!”他趴在那道硌人的肩膀上说,“你真不懂事儿,爸妈还为你担心呢,不许你走!”
等上了岸,胡愧槐一路背着朗毓狂奔。朗毓本来以为海里够冷了,结果一离开海水就好像离开了被窝儿,冬风失去了海水的阻拦更加狂狷地吹在他身上,他拼命抱紧冷冻里唯一的温度来源,在那道后背上颠来颠去,昏沉间来到一处阴暗的崖洞里,四下打量了一番,还有力气问:“这是哪儿啊?咱们、咱们不回家么?”
小舅舅手脚麻利地给他裹上衣服,期间不停搓着他的胳膊和胸口给他取暖,朗毓特别精神,但是等小舅舅再次背上他往家里跑去时,人就逐渐不清醒了。
他俩这狼狈的样子给余月凤吓了一跳,胡愧槐的衣服都脱在狼山上,他没给自己在崖洞里准备鞋子,一双脚跑得除了泥就是血,他背上的朗毓穿着薄得可怜的单衣,一放到炕上就开始发起高烧。
“你俩这是作死啊!”余月凤一边拿热酒搓热朗毓的身体一边骂:“你们太不懂事儿了!”
朗毓烧得小脸儿通红,这当口还能迷迷糊糊地说一句:“别骂小舅舅,我俩闹着玩儿呢!……唉,冬泳的滋味儿一点儿也不美……”
余月凤气地在他腿上甩了一巴掌,叱责到:“叫你再逞能贪玩儿,这要是做下病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他们家简直是大病小病病祸不断,连船医都深感佩服,又听到余月凤问奘袍花的功效,哈哈一笑,“什么消灾治百病,这花儿就是去火解热,跟金银花黄莲差不多,不过是长得漂亮又稀少,给村民们当宝贝了。看样子我们这些年经常出海,岛上也没个靠谱点儿的医生,都给大家耽误了,又搞封建迷信那套!”
一家四口俩病号儿,两病号儿生病的病因还都在胡愧槐这儿,他也没心情吃饭,坐在炕头儿守着朗毓。临睡觉前余月凤来看过一次,朗毓出了两通汗,估摸着明天就能好个大概齐。她替朗毓掖好被角,见胡愧槐直盯着朗毓瞧,一向不露情绪的脸上有几分落寞的神色,便抬手揉了揉胡愧槐的头顶。
“阿槐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胡愧槐摇摇头。
余月凤笑了下,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朗毓和他爹这次生病,都是因为你啊?”
这次胡愧槐点点头,垂下的眼睫显示出他忧伤的心情来。
“不是因为你,”余月凤开解他,“生老病死总是阻挡不了的,更多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为着你而起,那也是因为你是咱家的一分子,家人要互相包容互相帮助,有时候更要互相麻烦,你们小时候要被我们照顾,这是麻烦;等我们老了病了,你们也要照顾我们,这也是麻烦。但这更是责任,因为是一家人,起因和结果,起点和终点都连在一起,所以咱们没有互相麻烦一说……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大抵是看你们闯祸调皮,心里觉得不耐烦,可从来不觉得你们是累赘,反而特别享受你们从不懂事儿到懂事儿的这个过程。有天等我们老了,又从懂事儿变得不懂事儿,你们俩可别嫌弃我们累赘呀!”
她不急不徐的话语让胡愧槐隐约松了口气,心理上也轻松了似的。余月凤试试朗毓额头的温度,离开时又拍拍胡愧槐的肩膀,
“今晚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小浪儿了,毕竟咱们是一家人,你又是他小舅舅。一家人,不管谁遇到困难,大家都要说出来,然后共同迎面直上,不要逃避。”
所以离开也是一种逃避?胡愧槐对着摇曳的灯芯想,好像亏欠他们的越来越多了。
高烧又昏睡中的朗毓踢开被子,胡愧槐又扯过被子重新给他裹上,怕他再嫌热不老实,干脆连被子带人一遭卷到怀里搂紧。他瞧着朗毓总是颤抖的不安份的睫毛,还有那因为打喷嚏红彤彤的小鼻尖儿,在心里默默叫到:浪儿,小浪儿。
朗毓因为鼻子不通气儿张着嘴呼吸,搞得一晚上口干舌燥,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瞧见小舅舅近在咫尺的眼睛在温暖的烛火中定定望着自己,就问:
“你……不走了吧?”
胡愧槐点点头,擦掉朗毓额头上流下来的汗。
朗毓觉得这晚的小舅舅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既不是往日的疏离和假模假样的讥笑,也非早些年的冷淡和漠然,虽然他还是没有表情,但朗毓的心莫名巧妙感到一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