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早就明白了。”他缓缓的说。
我看他的侧面被初夏的阳光笼罩,有柔和的光泽。
“弘历很聪明。从小就是。从他进宫陪先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终究不会成为同一种人了。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他顿了顿了,对我微笑。
“我不是不知道他都对我做了什么。”他继续安静的叙述。
“我不会惊讶。因为那不正是要成为皇帝的人要做的事情么?我只希望他以后能放过弘昼。”他微笑着结束这一番话。
我看看那些花籽:“弘时,出事了么?”
声音冷静得不像我自己。
他温和的看着我:“昨天皇上问过我话。也许,快了。”
轻轻将我纳入怀中,低声说:“难过的时候不要憋着自己,想哭就哭。我总小见到你,你总是在笑——其实已经是极难受却还是在笑。将来怎样,我其实已经不害怕了,能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我一点也不在乎了。其实我很自私,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却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对不起,阿离,对不起。你会原谅我么?原谅我让你这么难过。”
这些话说得又轻又快,过往的岁月和他的声音一起在我心上划过——他稚气的笑脸,他清脆的童音,他年少时候迷茫的眼神,他走在无声的雪中一地的落寞,他细致绵长的爱——让我的心忽然痛得无法自己。
阳光一下子破碎。周围只剩下细碎的风声。
在他的怀中泣不成声。
“弘时,我爱你。我爱你。”我哽咽着说。
他安静的笑了出来:“我也是。我一直爱你。一直一直。”
夏天是皇上最不喜欢的季节。这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皇上的心情越发恶劣,又生了病——口上生了一个疮。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搞得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夏天最热的时候,我收到弘时的信。午后洗完澡,卧在竹席上,头发还在滴水。我任它垂落在塌边。偶尔有细微的风,热热的,窗外的几杆竹子就沙沙做响。
我展开弘时的信。上面的字迹也带着弘时一贯的温和淡然。
他告诉我,他现在精神好了许多,清晨的时候醒来,会坐在天井里面看残星欲坠未坠。忘却周围的烦恼。
在看以前我借给他的书。
都是琐碎的事情,却让我心里充盈着幸福。
忽然有一个人影投在信纸上,我猛然回头,撞上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
“皇上。”
“唔。你就这样躺着吧。”他漫不经心的说。
我的心跳得厉害,却还是冷静的折好信,放在一边。
“皇上应该多休息啊。”我沉默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侧身卧着。抬着头看着他说。
他消瘦了一些。面上带着疲倦的病容。只有眼睛,始终有那种光芒。
“做事做得累了,随便走走,不知不觉走过来了。”他轻声说。
“皇上要不要吃些冰镇酸梅汤,我去端过来可好?”我不想和他呆太久。害怕那种让我窒息的尴尬。
“不要。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你陪我坐一会儿。”他看着我。
他叹了一口气,握起我已经半干的头发,轻声说:“步懒恰寻床,卧看游丝到地上。我记得阿离以前就很喜欢这句。”
“是啊。”我的眼皮有些沉重。
他忽然拍拍自己的腿:“阿离,来靠着我。”
我微笑着摇头:“那样太热了。皇上最是怕热的。”
他愣了愣,看了看席子,说:“怎么不用上次我给你的象牙席?那个不更凉快?”
我笑着摇头:“皇上都嫌那个奢靡,我怎么可以用。留给后人当古玩吧。”
他不再说话,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外面。我的睡意渐浓。
终于还是朦胧中睡去了。
却还是能感觉到他坐在我身边。
轻轻揉着我的头发,然后是脸。食指顺着我的眉毛,轻轻来回滑动。指尖回旋着清淡的墨香。
我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也不愿意知道。
“阿离。”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湮没在微热的空气里。
“知道你疼爱弘时。却还是没有办法。”他慢慢的说。
我能感觉到我眼睑下面的温热和潮湿。
终于还是让泪水缓缓流下。
他轻轻擦去我的泪水:“阿离。对不起。”
我一下子捉住他的手,睁开眼睛:“胤禛!”
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微微怔忪之间,我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皇上,弘时再不让您满意,也不至于对他做出那样的惩罚啊!”
他一言不发的掰开我的手。站起来,说:“阿离。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我想弘时也不会抱怨什么的。”
留给我一个背影。
夏天结束的时候,弘时被逐出宗室。
我常常看他给我最后一封信,看他在信的末尾安静的对我说,昔日王羲之感叹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如今我也对这些颇有感受。(注释1)
他应该知道这是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吧,却不肯对我说告别的话。
后来,凌晨的时候,我就会醒来,看星子在天边欲坠未坠,那么寂寞的样子。
注释1: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意思是把生死等同起来的说法是荒诞的;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是妄造的。
对不起啊,又开始虐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