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铭先随住持慧空和智仁去了方丈室。大和尚亲自执刀剃去了宫铭先营长一头乱发,由智仁引着他去洗了澡,换上了一袭僧衣。
晚饭后,宫营长灰暗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健康的红润,换装后的宫营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激战了几昼夜的宫铭先有了某种归家的感觉,他向慧空长老问道:“大和尚,请教你的上下?”
慧空一脸惊讶地问道:“你居然知道用‘上下’两个字问和尚?”
“卑职也是佛教家庭,耳濡目染,对佛经略知一二。”
“那真是因缘。不过既然入了佛门,就要尊佛法,虽未行剃度礼,权宜之计只得假僧真做,不要再满口卑职、卑职的。佛教提倡众生平等,无尊卑上下之分,不似官场等级森严。我法名慧空,即因慧生空,既空于生,复空于死,也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知道《心经》吗?”
宫营长没有正面回答慧空长老,而是接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背诵了下两句道:“受想行识,也复如是。”
大和尚惊叫道:“宫先生,这真是因缘了。在你来之前也有过不少散兵游勇前来求避山门,这些人都是些战场逃兵、溃兵,都被我拒绝。也许你太礼貌,没有硬闯山门;也许你官阶太高,工兵营长,官居中校是高配啊;也许你们忠勇抗敌,坚持到最后,而老朽年轻时也从过军,后来皈依佛门,故也知从军的苦乐,所以才收留你们。现在,按我法裔辈数的高低,以命法名。”
大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掐指算道:“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我就称你智悟和尚吧。智悟和尚,我们一起看看你的部下去。”
他们边走边聊,去了各个僧房,那些病员全部被妥善安置,照顾得十分周到。宫铭先再次向慧空表示感谢。
慧空道:“佛家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万法以悲为本,一切众生为树根,诸佛菩萨为花果。抛弃了众生,就不能成无上正果。悲众生者即是我解脱,舍己乐为他人求乐,即是涅槃,智悟你会懂的。”宫铭先听了频频点头,默然不语。
大和尚对他轻声地说道:“你鞍马劳顿,征战辛苦,可以早点休息了,这几天说不准就有日本人上山,吾等还要周旋应付。”
慧空法师带着贴身小沙弥,踏着夜色去了金莲寺后院中的金莲寺宝塔。他们秉烛登上最高层,阵阵晚风吹来,浑身有了一阵凉意。晚风吹拂着大师的僧袍,伴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大师注目远眺,山脚下的陵州市陷于一片火海之中。他仿佛感到这吹来的阵阵凉风中夹杂着一丝丝带着血腥的硝烟味,不禁感叹道:“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国家如此,佛门安能宁静。”他想到的是这个千年古刹也难免毁于战火,而寺中藏经楼里珍藏的数万册经卷、经版也噩运难逃呀。想到这些他忧心如焚,心中烦恼,自己已是残年老朽,身家性命原不足惜;只可惜了这大好河山,满寺珍藏啊!他轻轻地叹息着。
山中起风了,满山松涛澎湃,仿佛千军万马在慧空法师的胸中奔腾。他在智仁的搀扶下小心地步下塔来,心中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是夜,智仁和他还将等待着二位神秘的客人,这客人的到来也许还可以挽救这藏经楼中的明代南北藏、清代龙藏等珍本图书,宋元明清四朝,本山高僧著述一万五千多册,宋元明清珍贵印版一万余方,以及苦行僧刺血书写的佛经八百六十七册。他已经布置可靠僧众昼夜清理装箱。不过这些典籍存放何处,才能不被倭寇掠夺,他颇费斟酌。日本人对这批中国的国宝垂涎已久,万一落入敌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佛祖呢?又如何向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本山高僧交代呢?想到这儿,他长叹一声。
月色皎洁,暗夜如水,山上起雾了,雾水打湿了他的僧袍,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他了无睡意,吩咐智仁替他焚香,然后双手合十,举香顶礼,膜拜如来佛祖。他口中念《大悲咒》,为天下苍生祈祷,为抗日战争中惨死于敌手,抗战殉国的英魂和将士超度。做完这一切,他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就着幽幽烛光提笔濡墨,奋笔疾书《自题金莲寺塔》诗二首,诗前有小序:强邻益迫,内忧法衰,外侮国弱,人天交泣,百感中来,影事前尘,一时顿现,沧海愁煮,江湖,全身血炽,五内俱伤。呜呼,国仇未报,像教垂危,髑髅将枯,虚空欲碎,掷笔三叹,喟矣长冥!
茫茫沧海正横流,衔石难填精卫愁。
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
法运都随国运移,一般同受外魔欺。
翻破楞严身将老,抗侮何吝惜残躯。
现在这诗已经铸刻成汉白玉的石碑安放在慧空大师的七级灵塔之前。
是夜有两位不速之客被迎在山门的小沙弥智仁,提着灯笼带着穿过佛殿法堂,径直请进了慧空长老的住处方丈屋。
方丈屋窗明几净,香烟缭绕,正面墙上供着释迦牟尼画像,两边是慧空大师亲笔书写的弘一法师联语“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左右两侧备有红木椅和茶几,左厢房为大师书房,右厢房则为卧室。大师正端坐书案前,秉烛夜读。两位客人来到,他起身恭人迎进屋后,关闭方丈室门,又小心翼翼地将书房的门闩上。
来客与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