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老泪纵横,抑扬顿挫地朗诵起北宋诗人柳永的《鹤冲天》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变,
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凭偎红翠,****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吟完,他已是涕泪满脸,小女子又拿手巾帮他擦脸,他唏嘘饮泣着说:“郑东老弟,人心叵测啊!我在病床上,他们就免去了我总编辑的职务,我是正教授,知名学者啊,怎么说下就下了呀,他们是要我去死呀!当年柳三变是奉旨填词,我现在是奉命著书。他们说得好听呀,说是为了让我更加安心地研究‘性’学,以免繁忙的政务干扰。其实是狼子野心,觊觎我这个总编辑的位子,什么副厅级,狗屁,我正教授,要这个副厅级有什么用。”说完又嚎淘大哭起来,哭得差点昏了过去。
郑东看着心酸,他想“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他诚恳地说:“任老,您作为教授,蛮可以排斥官场琐事,安安心心著书立说,作学问嘛。”
任铭书嚅嗫着嘴唇说:“我不是想做官,这官有什么做头呢,我是不服这口气呀。我要上告,我要写信给中纪委、新闻出版署。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宇宙出版社是我创出来,现在想过河拆桥可办不到。你知道他们派什么车送我来的疗养院?派那个专门‘扫黄’用的北京吉普车。我在任上买的桑塔纳2.0到哪里去了?
住在这疗养院两个月了,那些混蛋都没来看一眼,我看来要死在这活棺材里了,我说凭我的身份资格弄一个名誉社长或顾问也行呀,
他们硬是不同意呀,你看人心险恶呀,我死了不要他们来送葬,就要秀云和他们的小姐妹为我送行,当年柳永死时**楼ji女凑钱葬的。我就要发廊妹为我送行……呜呜……呜……”他又掩面哭了起来。
郑东看这个任铭书确是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了。这家伙简直是官迷了心窍,至死却不忘他那官衔,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恋恋不忘的是权势带来的好处,犹如鬼魂附体中了邪了。这使郑东联想到有人退休了,算是“致仕”了,而心理却还恋栈于官场,总想变着法子去保留自己往日的权势和荣耀,搞什么垂廉听政,幕后操纵一类。有的人真官当不了,也要弄个假官做做,当一个什么“顾勤问”、“董事长”、“名誉社长”之类。有如太上皇那样顶着个堂皇的幌子,既可颐养天年,又可随心所欲地干预政事。弄得年轻的领导总像是长不大孩子那样,在大人的阴影中从政,搞得手足无措。
其实,脱离了政坛还要玩弄政治,这是最危险不过的事。这些个官场中人,有的宦囊饱满,全身而退,良田美屋,财大气粗,还要为子孙求田问舍,这都是摆脱不了一个利字呀!有的人看来是准备终身依附于官场这块巨大的吸盘之上,不到把最后一点人的良知和党员的党性输送耗尽走进棺材,决不罢休。其时盖棺论定,其身也裂,其名也败,最后再按等级,依大小放进不同的骨灰盒,送进不同大小的墓穴,碑前再来上一段大言不惭的评功摆好的碑文,也算了此一生了。至于史书上的如何记载,他是不觉得的,骂名滚滚来也好,颂歌频频起也罢,反正我已乘风归去,死了也就了了。而子孙还享用他身前留下的余荫,也算上对起祖宗,下对得起家人了。这使郑东想到法王路易十五的名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畏人言的,享乐当世,又哪管死后洪水滔天呢。
听了任铭书的这段表白,郑东心中一阵恶心。他原想告诉任铭书: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作为李一帆的犯罪团伙来对待的,至少是犯了渎职罪。然而正因为你沾了点权势者的光,按惯例可以剥夺你的职务来交换减免你的罪责,全因为你有着副厅级正教授的头衔。这是现行正待改革的政治体制对官场腐败的宽容,是过渡期的法律不公正或不平等,你还有什么牢骚可发。然而,看到任铭书那形容枯槁,满脸憔悴的神色,他终于未忍心说出来。
郑东再次用可怜的目光看了一眼这具病骨支离、气若游丝的****,俨然形同行尸走肉。与这种僵死般的人物去理论法律问题,
已显得多余。他请专案组的同志拿出《讯问笔录》,请任铭书签字,
捺手印,履行最后的法律手续。
任铭书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笔录纸,请他的小夫人拿出他的老花眼镜,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不时在上面修修改改,然后,十分慎重地签字。最后,他提出不捺手印,而是盖私章。
他说:“因为盖了手印就太像是一个犯罪分子。对我这样有身份的知名学者,副厅级的正教授,出版专家,大编辑,是不合适的。”
郑东宽容地点点头。小李和小杨两个小伙子相视而笑,想解释什么,被郑东用眼光制止了。
在郑东他们目光的注视下,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他那小棺材一样的牛角印盒。这印盒比普通印盒大,显然是他当总编辑发号施令时用的,那是正处级的印章式样,今天却用它盖在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