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听见了,就问大姐。“我以前说话真有那么难听?”
方家大姐横他一眼。“你才知道?仗着读了两日书,夹枪带棒还文绉绉的,把人愣能给说蒙了!你个猴儿死后不怕下拔舌地狱?”
方兰生笑道:“我这不是改么。”
方家大姐也说。“现在好点。”
他这辈子不是不安好心。只是嘴太快了些,而且不过脑子,说完了才知道后悔,可是又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越说越歪,本来没恶意的,听着都恶意十足。所幸——现在想想真是所幸——遇到人都豁达,看着并不把他那些混话往心里去。然而也未必全是,总有人道貌岸然,伺机报复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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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
他花半夜记起来这一段。待背完了,听话的人一双墨也似瞳子动都没动过。“你还没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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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睁开眼。吉期逼近了,跟学堂请了七日的假,虽然免不了又被人大大笑话一番,功名未到手,媳妇先进门之类的;方兰生一概当做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来听。
成衣铺送来做好的吉服。一穿,挺合身。大红亮色照得新人都眉目如画。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自己。慢慢的,想起前世。晋磊穿这衣服也照样英挺。新娘喜帕鲜红。只怕当时看在眼里,都是血色。
七年同床异梦的人放过他。还有等他一辈子的人要他还债。
进门那天居然又下雨。新娘的红绣鞋踩在青苔上直打滑。方兰生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戴花过琴川。他花了很久才不做飞着飞着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梦。
闹腾半晚上。好容易新人入了洞房,方兰生觉得整个人虚了,趔趄着过去关窗户,总觉得听见狐狸叫。笑话自己大概是疯魔了。雨湿了窗纱。转身挑开新娘子盖头,姑娘漂亮得让他想哭。温柔娇小贤惠。他找了一圈子的梦中情人,最终回到原点。
“夫君?”孙小姐出声唤他。
“我们。”方兰生觉得自己在重复欧阳少恭当年说过的话。“这下永用不着分开了。”
“今日来向先生辞行。”方兰生跪坐在老头子对面,语气神态都毕恭毕敬。“学生已遵父命,以家业为己任,功名一事,不得不弃。先生数年来待学生如子,不能侍奉,着实惭愧。学生愚鲁,无缘仕途,愿同袍中能有人蟾宫折桂,光大我师门楣。”
老头子连说几个可惜;毕竟方兰生虽然平日捣蛋不少,聪明是尽有的;功课向来不错。只不肯让人。这么一走,怕有不少学生要欢欣鼓舞。“你当真已想好?”
“学生心意已决。”
先生只摇头。“然世道毕竟重文轻商,以你之才,日后未必不能金榜题名。非得放弃不可?”
方兰生笑起来,眼朝窗外看。池子里荷叶倾在荷花上面,日头一片毒。
“书中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中又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学生其实是懒人。既然有此捷径,可保我衣食无忧,自然不愿再耗费气力与人争什么。”
他这一生其实算的圆满。喜欢的人终究会喜欢上他,虽然也已无用。按他说的,世无兵戈,天下太平。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二姐没了,还有四个,他仍不缺人疼。家境殷实,够过到下下辈子。妻子极明事晓理。若说有何不满,只怕要遭雷劈。按他上辈子做下那些事,实在是老天无眼。
只除了那人罢了。
他只是队里一个,毒舌书生。废话连篇,怎样也好,是做不了什么的。自有能拯救那人的人在。就算死了,自有陪那人的人在。他只是旁观。当日情势紧急,人人为那人忧心,他不能例外。不过是不能例外;然而并不能因此,就轻了那一份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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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看着县令,眼中神色清明安定如腰间玉佩。“喜也罢乐也罢,不同人自有不同念。至于所谓悲忧恐惧,在学生这里只是一种解释。”
县令极感兴趣。“哪种?”
“无能为力。”
世间恨事。莫大于无能为力。
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
第2章 翰林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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