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咳又呕,慢慢躬下身去,气有些喘不上来,人还挂在那细长剑尖上,腿弯却软软地要向下滑去。戴望舍不得松手,可心知这剑十分锐利,总不能就这么把她割开两半,只好缓缓抽出剑来。裴瑟胸中一畅,不再呛咳出淡红的血沫,一条血线无比顺畅地自唇边蜿蜒而下。
她无所依凭,却还固执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也许是半刻,等到自己实在站不住了才软了软膝弯,血淋淋的手猛然捉住了戴望的手臂,试图凭借他站住。
戴望借故能多看她几眼,她向外迎着太阳,便显出瞳孔色浅,墨黑中穿过几缕稀薄如线的冬阳,一触即碎一般。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弭,终究是攀着他的手臂跪了下去。戴望惊得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瞳仁光华潋滟,一点点神情却越来越淡,终至散开。
那双眼里停留的最后景象,是阶下残兵中苟延残喘者痛哭失声,天际远处能看得到远方城楼上落下的黑银大旗,换上了预谋已久的朱红旗帜,随着灰扑扑的燕鸟翻云掠天飘起一角,遮住一片湛蓝高天。那细瘦骨节下微凉的皮肉筋脉犹自带着轻弱的脉搏,在下一搏到来之前猛然平息了下去。
戴望不知道,她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有些滑稽,好在戴望看不到,不然一定要嘲笑她。她想的是:还好,还好是个晴天。她听老人说过,死到临头,果然心软到爱上回忆。
戴望终于松开手,任她倒了下去。他垂下眼睛,脑海里划过这人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她把自己当大人,殊不知自己和她一样大,在他看来,那持重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年幼的弟弟窝在她怀里不肯睡觉,抓着她白净的脖子不放,笑嘻嘻地说着:“姐姐,你身上真好闻。”她怕热却穿着深衣,又这样抱着个热烘烘的孩子,鼻尖上已经出了一层汗,还不松开。
林沄那时还姓凌,在一边蹲着,眼巴巴地念叨她:“裴瑟,还不去骑射吗?还不去吗?真的还不去吗?”
她只是嘘了一声,“再等等,长豫还没睡着,你别吵了小金明。”
那是去年不知哪天金明进宫的情形,戴望有些恨自己记不住日子。她长大了,灵巧地从车里跳下来,明黄裙角在不知是春风夏风还是秋风中翻飞,却只伸手压着被风吹乱的长发,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红。少女的眉眼仍像孩童时一样乌黑天真,遥遥向城墙上的自己笑了一笑。
朔风冰寒,戴望收回了纷乱的思绪,把精铜剑在袍子上擦**净了,方才重新跪下把剑奉上。
长豫却像是觉得流了满地的血腥狼藉不洁一般,并不接剑,只是向后退了一小步,又看了一眼阶前那具唇青面白渐渐僵冷的躯体,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劳兄长了。”
公西廷踏踏的马蹄声远了,傅琅在山坳里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才怅然回过头来。这个孩子性子坚忍寡言,却有颗报恩的好心肠,只不知道本领如何,是不是去送死。其实不过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能像她那样自己选,也是好的。傅琅从前身不由己,知道自由的可贵,那时她最羡慕这样的人。
走得离沈城远了,身后的战乱都归于无声。山梅树在风中吱呀摇晃,傅琅一晃神,远处身后又传来了战歌,音调飘飘飖飖,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人声就是如此。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昏然回头看去,远处的沈城城墙里冒着滚滚的黑烟,大半都被山岭梅枝遮住。隔着这么远,歌声却越来越响亮,战意消泯,竟然像极了一首哀歌。
乌兰扶了扶她的手臂,低声道:“姑娘,走……”
她话还没说完,傅琅像被猛火烫了一样,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踉踉跄跄向山坡上跑去。这山坡并不陡峭,可是夹杂碎石,傅琅摔了一跤,抓着黄土中露出的荒草根手脚并用爬起来,急急忙忙攀上了山坡顶,可也没做什么,只是垫脚向回远望。
这里依旧看不出什么,只是刚好看见陈军朱红的旗帜**上了城墙,齐国滚着银边的黑旗倏然从城楼上落下,飘飘然落在城下土地上,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浓烟不断地滚出城墙尽头,陈军会放火烧城,那时雪宗城就是这样的,沈城当然也是如此,并没有意外。
她不知道沈城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如裴瑟所料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生,但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渐渐荡了起来,一直荡到喉咙口,搅得头脑发晕。
歌声隔着数里,传来的只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可是傅琅听了两天,词句都已经十分熟悉,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补全成了那首战歌,歌里是孟冬的霜雪,将士唱着悲歌渡河梁,所求唯有天下的安宁。
齐国的将士是凡夫俗子,除了血肉之躯外别无长物,并非往来不败的天降神兵,隆寒道路诚难当,对着敌国雄师,不是没有惊怖凄惶,只是怀心乐死,九死未悔。她的心上人,也是一样。
不好说那究竟是战歌还是哀歌,声调飘飘飖飖,像极了记忆中平阳暴雨的那一天,她颓丧愤怒地趴跪在涂了金粉的马车顶上,对车下的裴瑟大吼大叫,裴瑟不明就里,满脸都是茫然。
那时傅琅态度不好,没人教过她可以那样跟人说话。可那时的裴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不甚熟练地笑了一笑。
傅琅记得那场暴雨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她笑的时候唇角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