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来自放春山遣香洞的冷香丸治得了薛宝钗身上心中炽热的病,明晃晃、金闪闪的项圈却辟不了薛宝钗时时做怪梦的邪。更无人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薛宝钗耳边开始出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整日唠叨个不停。
薛宝钗不喜欢这个声音的阴阳怪气和愤世嫉俗,她却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这个声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这个声音一直以来的耳提面命,薛家或许会多了不少麻烦。然而她身为一个深闺女儿,又如何能管头管脚,管得住薛霸王的惹是生非呢?世间岂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再者,母亲薛姨妈耳根子软,溺爱儿子,又岂会助她?所以冯渊虽然没有死,英莲还是跟随着薛家到了京城,改名香菱,暂留在宝钗身边服侍。
只是来到京城以后,那个声音说的一句话让薛宝钗感到如同石破天惊。那是她初见林黛玉和贾宝玉。那个明明已经沉默了一阵子的声音突然开口提点说,那两个人,一个是她心中所爱,一个是她情敌。细想来真真让人悚然而惊。她薛宝钗自幼饱读诗书,试问正统淑女焉敢谈一个情字?
然而,并不是眼下最叫薛宝钗心神不安的事情。
“哟,看样子,你是又做那个梦了?”这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无须担心惊恐到别人,薛宝钗默默试过很多次,这是一个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
时值初冬时节,夜凉如水,月色满地,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沙沙作响,万籁俱寂,四周更不闻一点声息,薛宝钗沉默不语,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作答:“是的。梦里的我说颦儿,是我无能。后面的话……就记不清楚了。”
那个声音笑得幸灾乐祸:“我当是另外一个梦呢。原来是这个。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你戴着这劳什子金项圈,命中注定是要寻个有玉的来配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你心中所爱,一个是你情敌,你先前还不肯相信呢。”
薛宝钗心中有些慌乱无措兼迷茫疑惑的情绪,只不过一闪而没。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如我们来讨论讨论另外一个梦。据你说说看,梦中人究竟如何收场?”
那是一个极度欢欣却又极度哀伤的梦境。自来到京城之后,薛宝钗便数度梦起,只是醒来后就记不清梦中人的相貌神情。梦中似有许多明媚鲜妍的年轻女子一起嬉笑打闹,笑闹的背景却是缥缈中极慢极哀伤的一曲笛音。
笛音当中,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说话:
“终不免过于丧败……原是……轻薄无根无绊……然依我的主意……未必合你们的意思……”
“总觉得入不敷出,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
“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
阴阳怪气的声音冷笑道:“你还问我?你平素是个最冰雪聪明、滴水不漏的,又从不肯听我的劝,不如你倒说说看,那个梦代表什么含义?”
薛宝钗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声音一直劝她和一母同胞的哥哥薛蟠划清界限,说他迟早会牵连到自己,说要早早为自己谋划,寻一条退路,胜过将来潦倒时反受兄嫂的冷眼和各种嫌弃。然骨肉亲情,薛宝钗怎忍轻易舍弃?她知道这个时候求它是没有用,遂微微蹙着眉,立在廊下沉思。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叶落而知秋,凭管斑窥全豹,这些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各种支离破碎的怪梦的片段逐一联系起来,如同一地珍珠被一条丝线渐渐串成形,她越来越接近那个真相:
“我在梦中似乎做过一阕《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所有人都夸我做得好,连林妹妹都说翻的好气力。所以,更对我高看一筹。——为什么我要说‘更’字?”
她一念及此,自然而然有了答案,故试探着问那个声音:“贾家虽大,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入不敷出,后手不接,内忧外患,各种纷争,显出颓势。我受林妹妹激赏,打算凭胸中所学,力挽狂澜,奈何人难胜天,故而忧愤郁郁,才有了这些梦,是也不是?”
那个声音倒有几分惊讶:“你一个闺阁女子,怎有此等见识,知道贾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薛宝钗不以为意,答道:“这个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别的不说,单说我们薛家,先前可也是这般光景?依我看,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少不得要收起往日的排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好。再者,住进贾府这些日,哥哥正如鱼儿回到了水里,整日里同东府的什么珍大爷、蓉大爷、蔷大爷等人胡闹。观其做派,长房尚且如此,后势一目了然。——只是我尚有不解之处。我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本家姓薛,算到底不过是贾家的亲戚,名不正言不顺的,凭什么接手他家的这个烂摊子,纵有心也不能罢。更何况,林妹妹也不是他家的人,岂有她不为林家的事托我,反为贾家的事托付我的道理?”
那个声音听到这话,反而笑得更加诡异起来:“好一个闺阁小姐,如今你尚未出阁,难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