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路上。在飞雪的冬日里,母亲点着一盏小灯,为她和父亲织毛衣。
每个月会专门有人为他们送来新鲜的时蔬,父亲也会托人给她带一些有注解的名著,她不懂的时候父亲会不厌其烦地教她,母亲轻手轻脚地端着托盘走进来,有时是一碗雪梨汁,有时是绿豆汤,都是寻常可见的食物,可在母亲手下,却让人念念不忘。
父亲桌子上常年放着报纸,父亲读书的时候,她是不可以进去打扰的,她有时能听见父母在房间里说话的声音。从“护法运动”到“二次革命”,还有一个一个原本她只在书刊上看过的名字,都被父亲挂在嘴边。
令仪的孩提时代,并不知晓父亲的身份,有时甚至不能理解父亲处江湖之远还挂心着时局是怎样的心态。她问过母亲,母亲告诉她:“身处乱世,人人自危,无一幸免。你父亲担心的不只是咱们几个人的性命,英英还小,以后你会懂的。”
令仪突然觉得,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懂父亲的人。他们的情感早已不仅仅是夫妻这么简单,更可以称之为知己,如果没有母亲,父亲该多么寂寞。
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兄长只回来过一次,身上带着金戈铁马的味道,眼神一片浩瀚,那天母亲摸着兄长的额头,轻轻地笑起来:“扶微,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的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他的眼睛深邃而沉静,岁月的痕迹刻在他的身上,父亲的一身风华早已掩盖起来,他和母亲站在一起,好像时光都在他们身上凝固了。
令仪十七岁那年,决定嫁给吴旅长的次子,父亲听说后,第一次说了不字。
那一日,父女二人不欢而散,沈令迩走到张劭溥身边的时候,张劭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英英像你,一样的倔脾气。”
沈令迩莞尔一笑:“吴家的二公子我瞧着极好,怎么你就没看上呢?”
“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可他日后是要继承其父的位置的,”张劭溥的眼睛一片寂静,“英英哪能随着他南征北战,金戈铁马?”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沈令迩说完这句话,坐在了张劭溥身边,“你不是英英,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呢?”
“还记得我困在上海的那段日子吗?若不是韩兆仁开枪打中我的左臂,我恐怕早就死了,后来那我便想,我若死了你该怎么办呢,心里懊悔得很,觉得不该牵连你。”张劭溥握紧了沈令迩的手,沈令迩抬起眼睫,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上,四十岁的人,却依然有着那样清澈的眼神。
“后来,旅座派人把我救出来,又送我来到了这,那时匪寇猖獗,旅座不能透露我的消息,我日日盼着你改嫁,可谁能想到,你竟找上来了,还带着扶微。”张劭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清淡,可眼中满是柔情。
沈令迩也忍不住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她复又轻声说:“当初给她取名英英,是出自诗经的,’英英白云,露彼菅茅’,你若盼望她快乐,也要尊重她的选择。”
那一日,令仪站在门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乳名还有父母对她的盼望。
父亲到底妥协了,她嫁给了那个骑枣红色战马的将军,陪他戎马一生,转战南北。她给父亲写过信,可每次回信的都是母亲。再后来,母亲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寄信了,我和你父亲以后不用再住在这里了,我们想四处看看,若有机会便给你写信。”
令仪、扶微辗转过多少座城池,扶微娶妻生子,张劭溥和沈令迩亦是踪迹难寻,一家人分隔多地,再也找不到重聚的机会。可他们每一年的生辰,都会收到父母的来信。
在令仪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已经不再打仗了,她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信件,信中除了一些对生活琐碎的叮嘱外,还有一张照片,背景是天坛,父亲母亲端然而立,她看着照片几乎掉下眼泪。她的丈夫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后来,令仪和扶微曾已经回到过他们居住过的院落,庭院里落了厚厚一层树叶,原本的桌椅板凳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在他们下山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对夫妻,二人相携同行,男人拄着一根拐杖。
令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扶微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又过了很多年,这时候,他们的生日已经再也不会受到父母的来信了。扶微见到了一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坐在客厅里整整一个下午,从那个老人那里,他终于知道了他父母的故事。
老人久居美国,汉语已经不那么标准了,她这一趟回来,专程是为了见一见他们的母亲。令仪把那张父母在天坛的合影拿给老人看。
那个老人戴着花镜看了许久,竟流下了眼泪。临别时,她留下了她的名字:沈折兰。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或许就是一个人漫长而遥远的一生。”我站在天津博物馆二层的展区内,轻轻说完了这句话,转过身,照片上的张劭溥眼睛深邃,而照片上的沈令迩眉目朗朗,宛如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