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收了两封信,第三封信该来的那几日,我日日在家门口等,等啊等……等来了一副旧衣靴,报信的官差说,人……死在了大漠。”杨氏抬头望向暮青,眼底无泪,却刺得人心口疼,“小将军,你可上过大漠?能与民妇说说,那大漠是何模样?为何杀人?”
暮青沉默无言。
杨氏许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这半生,换过的地儿多,到过衢川,到过永峄,后来来了奉县,换来换去也没出这越州,日后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杀那狗官,可我这八年过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当年衣冠送回来,我动了胎气,提早临盆,险些去了鬼门关,月子里操办亡夫丧事,为拉扯年幼儿女,我想过给人当奶娘,可家中新丧,人都嫌晦气,不肯要我。家中无银,我只好做些针线活儿勉强度日,如此过了三年。出了丧期,我便到福顺客栈当了厨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饭菜帮小二上菜,听见县衙两个捕快酒后醉语,说边关怎不多死几人,朝中补养边关阵亡将士,一人有二十两文银抚恤。我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来,应该还有抚恤家眷的银两,可我一个铜板儿都未见着,全叫知县狗官和那些衙役贪了去!若有那抚恤银两,省着些用,我这一儿两女何需过那三年贫苦日子,每到夜里,孩儿便饿得哭?!”
堂外风雪骤急,寒风穿堂过,呜声过耳,好似听见夜深民屋,纸糊的窗里一灯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后旁听的帘子忽被打开,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结了霜色,声沉如冰,问道:“那知县何人?”
问罢又看向奉县知县,“你可也有贪污抚恤银两?”
奉县知县惊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认道:“下官不敢!大将军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铁,望了奉县知县一眼,再问杨氏,“敢问夫人,那知县何人?”
杨氏有罪在身将死之人,见势已无惊态,坐着打量了眼元修,见他红袍银甲,眉宇朗若乾坤,气度尊贵不凡,颇似天下传闻里那人,不由问道:“可是元大将军?”
元修大步走到杨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军突袭勒丹牙帐,途中遭遇黑风沙,八千将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领兵之过!事后以此奏请朝中,立抚恤新政,以安阵亡将士家眷,未曾想会有此等贪脏抚恤银两之事,此乃元修顾虑不周,不望夫人宽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县何人?元修回朝,定严办此人!”
“不劳大将军了,民妇已经自己动了手。”杨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头,见杨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县一介小小知县,三年任满便入了朝。民妇不知他官儿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顺客栈里见到他才知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儿,若非奉县从军西北的将士多,他贪了那些抚恤银两,能买通了上峰,仕途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杨氏杀了李本,那祭奠边关将士的血书,其真意并非是对朝中议和之事不满,而是因李本曾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
大堂里一时死寂无声,任谁也未想到,此案竟牵出贪污抚恤银两之事和如此一段陈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栈无人值守,杨氏却只杀了李本!
“这位小将军说对了,我原没想到杀这狗官。他乃二品大员,身边护卫重重,我如何杀得了他?再在这奉县遇上不过觉得闷气罢了。没想到昨夜护卫竟躲懒醉了酒,真是狗官懒护卫,出门凑成对。”杨氏看了暮青一眼。
帘子里,李延脸色黑如锅底,若非顾忌圣上,不敢再在圣驾前无状,他早就拔剑冲了出去。
这妇人,骂谁呢!
“天意如此。”杨氏又看向堂外的雪,目光放远,“护卫都睡着了,我看着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时。这些年,每到临近年关的雪天儿,我就想起他爹从军那日。他说,不过是服役三年,可到了边关,他的信里却句句是豪言壮语,说要保家卫国。我见信便笑,他寒门出身,家中未见圣贤书,兵书倒随处可见,嫁与他数年,未见他提过几回笔,倒见他白日谋生计,夜里偷去院中舞剑。他早有报国之心,只是边关苦寒,一走数年,怕我忧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罢了。如今到了边关,便是那飞鸟入林,鱼跃入海,要一展男儿抱负去了。”
“成婚六年,嫁与他时,我娘家已无人。公婆嫌我没有帮衬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难熬,是他多番护着,温言暖语,日日宽慰,我日子虽苦,心中却甜。后来公婆相继故去,他孝期一满便去了边关,他待我千般好,我怎愿拖累他那一腔男儿志?怕他挂念,我便未将两个孩儿之事告诉他。可怜他埋骨大漠之时都不知有两个孩子儿在世,可怜我那两个孩儿未出世就没了爹!”
她虽经历坎坷,幼年时也过过富贵日子,虽是庶族门庭,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华好时,纵未生那倾国倾城面,却也有那三分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