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死不从,一怒之下开了屋门,学那市井泼妇,骂邻里,撵泼皮,白日学那粗妇举止,夜里心中苦闷难纾,便提了夫君的剑去院子里,学他寒夜舞剑。
熬过那三年,她出门求生计,所幸她幼时过过官家小姐的日子,尝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贵点心,嫁人后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颇为用心,练了一手好厨艺,那客栈店家便让她当了厨娘。为省银钱拉扯儿女,她从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饭剩菜,风雨不歇地为生计奔波,风霜摧人,世上渐没了那有着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妇,多了个壮实凶悍如粗妇的崔郎家的。
夫君若能活过来,怕是也认不得她了吧?
“我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八年后又要贪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心血,天意要我杀了他!”杨氏面色忽厉,堂前屋瓦冰冻雪寒,不及妇人目光刀锋寒凛。她理了理鬓边霜白,昂首笑道,“想我这半生,幼年时随外祖住过知州府衙,随父住过县丞小府,嫁了人也随夫君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知那富贵滋味,也尝过清贫滋味,人间苦乐,半生皆知,临了还杀了个贪官出了口恶气,痛快!杀人偿命?那便偿吧!我无惧,亦无悔,这辈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远高喊一声,抓着杨氏的衣角,噗通一声对元修跪了下来,求道,“大将军,我爹是西北军阵亡将士,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当诛!求大将军……”
“远儿!”杨氏打断崔远,低头望他,沉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你自幼苦读,国法朝律,你比为娘懂,莫做那罔顾国法之人。当初,你要读书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会像那些狗官一般贪赃枉法,为求仕途功名鱼肉百姓,若如此娘宁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崔家的好儿郎!”
“娘……”崔远只知摇头,哽咽难言。
杨氏俯身,轻抚上他红肿的面庞,慈爱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诲吧。何谓法理,何谓人情,娘读书不多,论不出大道理来,你自体会吧。日后娘不在,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崔远含泪点头,又猛摇头。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顾念娘亲妹妹,他若在边关像爹那般战死沙场,娘该如何终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县父母官,奉养娘亲,此生足矣。娘亲苦熬八年,他亦苦读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头去,娘竟等不到那时候!
杨氏轻擦儿子脸上的泪,眼角亦湿。
她不悔?其实也是悔的。
她该再陪儿女们几年,他们终究还是小了些。
“大将军。”杨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妇不求国法宽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元修扶起杨氏,向她一揖,此一揖非赔罪,乃出于敬意。
“民妇杀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儿自幼苦读,李家在朝一日,定不会让他入仕。民妇不求大将军提携我儿,只求大将军能莫让李家暗害我儿。”杨氏道。
她一生好强,不肯求人,虽教导孩儿不可替她求情,终还是忍不住替子求个庇佑,这是她这当娘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只要儿子日后仕途无患,两个女儿便能得兄长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报复!李本虽死,贪污边关将士抚恤银两一案却未结,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请朝廷彻查此案,还夫人和我边关将士家眷一个公道!”元修道。
“多谢大将军。”杨氏谢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这口气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条命能揭开朝中贪污抚恤银两案,值了!
杨氏抬头望向奉县知县,问:“知县大人可需民妇画押?”
奉县知县还跪在地上,起身时只觉脚步虚浮,后背冷汗凉入脊骨。他看了县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递上张罪状来,笔直接递到杨氏手中,杨氏提笔蘸墨,毫不迟疑便要画押。
旁边忽然撞过一人来,砚台翻落,墨泼了知县官袍,崔远一把抢过杨氏手中的纸笔,一手抓着那罪状,一手抓着笔,跌跌撞撞便冲出了大堂。
“远儿!”杨氏惊喊一声,慌忙回身,见崔远已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县衙门口有两班衙役守着,门外尚有御林卫隔着围观的百姓,见崔远冲出大堂,两班衙役拔出刀来便围。
长刀寒,风雪漫天,青衫少年乱舞着一杆狼毫,双目血红,举止癫狂,“别过来!都别过来!”
“远儿!”杨氏喊着便也往大堂外奔,刚奔出两步便被人推挤在地。
奉县知县大步奔去大堂外,扬声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围逼而上。
“不可伤他!”元修大步而出,喝道。
那两班衙役眼看要将崔远斩于刀下,见是元修下令只好纷纷收刀。
但圣驾正在县衙,大堂外两边皆是御林卫,御林卫不从元修之令,长枪森寒,刺风破雪齐指崔远!
崔远在如网刀枪里将那张罪状高举头顶,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