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很多个夜晚,他睁开眼睛,眼前飞舞着江南的碧雪。
雪从树上飘下来,楼前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利剑,眼神宁静又清寒,说,“下辈子,不需要了。”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回忆。
也是他唯一珍而重之不愿示以他人的东西了。
一剑赴死的楚云平,记忆散乱的苏易清,一身傲骨宁死不服的楚云歌。
那些大雪中的后事,残余的繁华和fēng_liú,一并在厚厚史书中消失不见。
景和三年,江南楚家,犯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尽数伏诛。
天空微凉,有南风徐来。
走出门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风中,来自江南的氤氲水汽,葱茏风岚。
“父亲……”他从深宫走进秦家的大宅,恭恭敬敬跪下,道:“我和楚云歌的交易——把燕久的命给了他,得到了一句话。”
“小寒山的销寒剑法,若叛山而逃,十年内,必将反噬消解,使人尸骨无存。”
他抬头,微微一笑,“萧宁还有,两年的时间。”
黑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微微的动。
黑压压的心思,千缠百绕。
他提起衣摆,站了起来,笑得十分顺从,“父亲,我和王家女儿的亲事,提前把。”
苏易清站在桥上。
桥是江南的桥。
小村庄,人少,水多。
乌篷船悠悠荡过,带着一条好长的银光。
刚下了学的书童,拿着书往桥上走,不当心跌了个跟头,眼见着就往水里掉,被苏易清一把拽了上来。
后面气喘吁吁上来一个布衣的书生,朝他道了声谢,拍了拍书童的脑袋。
苏易清的脑袋嗡了一声,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当场。
黑发润眼,一笑如月。满身fēng_liú骨,双肩衢州雪。
“楚……楚云歌……?”
被他帮了一把的书童扭了扭头,刚道了谢,又忙不迭解释道:“先生?先生认错人了,这是我们书塾的吴先生。”
那名书生歉然地笑了笑,朝他拱了拱手,拎着书童缓缓走下了桥。
温暖的早春飞驰而来,灵秀的水汽在天中飞舞。
一场来自江南欲断未断的梦,飞絮柳花一般。
上穷碧落下黄泉。
相见是梦,相别,也是梦。
他忽地想起江南大雪中洒金的信笺。
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
一笑相逢,不复相识。
你我布衣相逢,一拱手,一相视,前尘往事皆如梦,此后不复再相识。
苏易清的头嗡嗡响了几声。
无数的画面飞速流淌,最终停留在晕黄的烛灯下。
白衣公子手持金针,飞挑、横抹,眼神温柔又复杂。
他说,“阿清……从此,你就忘了吧。去江湖也好,去朝廷也罢,别再回来了。”
从此,江南江北,竹屋山窗,若有幸相逢,一笑而别。
布衣书生走在江南春柳下,慢悠悠朝书塾走去,手中的书卷在空中灵巧地打了个旋,口中念道:“当年弹铗五陵间。行处万人看。雪猎星飞羽箭,春游花簇雕鞍。”
继而声音一荡,冷澈如积冰飞雪:“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春柳在发芽,春水呼呼地流淌。
天上的飞鸟在啁啾欢呼。
一整个花红柳绿的江南,在苏醒。
布衣书生走至桥头,忽地侧身回首,温颜一笑,微微弯腰道:“多谢江南苏小,尊前怪我青衫……”
苏易清站在桥上,春天的太阳,温暖得让他发晕。
他们中间,隔着二十步。
十步。五步,两步。
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