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美丽的谎】
有记忆以来,一切总是了无生趣。
冷冰冰的花岗岩砖、死灰色的雕花外墙、光滑无温度的大理石柱、精雕细琢但无人使用的家俱、安静无声的迴廊……
日复一日,宁静得令人窒息。
许多人脸他早已不记得,因为没有记得的必要……唯独她。
『请让我锻鍊身体!』
清亮的嗓音迴荡着,夹杂着医师团队的嘈杂声,他被吵得忍不住踏出房,查看是哪来的东西,那幺大的胆子……
『请、请让我运动!我想锻鍊身体!拜託!我不想只关在房间里面!求你们了!!』
只会听命行事的白袍奴僕们不敢碰伤她,任那个娇小身影跌撞至他脚边──她仰头看着他,直视着。
她不怕他。
『为什幺?』他听见自己问,许久不曾开口,连自己的声音都生疏了。
『我哥哥是战奴,他被怪物咬过都没事,可是有的人明明身上有惠赐,被怪物攻击还是变成怪物或死了,我哥哥身体很健康,从来就没有什幺大病痛,他说,要锻鍊身体就会有好体力,就像很多女农奴,怀孕了还是照样下田,却更容易顺产──如果运动,身体就会强壮,身体强壮的就可以活下来……』她振振有词地说,『我想活下来。』
她说,反正她都注定当孕母了,与其哭哭啼啼,跟家人生离死别,不如想办法怎幺让自己撑过生产的死关,让自己活下去。
为了新鲜?无聊?有趣?还是剩下的一些他也没深思的原因,他破例让她如愿。
他找了理由对母亲延迟交货的时间;白袍奴僕们帮她规画提升体能的训练,她从抖着手脚,抱不起一包沙袋,到可以灵活的像个猴子一样,在城堡里钻来钻去……她甚至笑了。
她不怕他。
『为什幺?』
『什幺为什幺?』她反问。
『妳看起来不怕死。』
『我怕啊!』她乾脆的说,声音明亮清脆,『但怕有用吗?你只要别弄痛我就好了,我听说第一次会很痛,不过生产好像会更痛──老实说,我还满怕痛的……那你不要把我弄太痛就好了,至少我只要痛一次。』
那思路让他忍不住笑了。
季节到了,他让她怀孕。
城堡里新来的管家挑起他的注意力,他好一阵子没有关注她的状况,只记得偶尔会从窗子,看见中庭里那个纤细的身影,挺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在花丛间、在树荫下,散步。
兴许是幸运、巧合、或其他的……那女人撑过好几个月,没有任何被感染的迹象。
不知又过了多久,东边起了战事,莱恩没有音讯,他为此隐隐烦躁时,房门被敲响了。
是那个女人。
产期快到了,她说,她想和他谈个交易。
『如果我生下他,而我还活着的话──』那双坚定的湛蓝色大眼睛,像初次见面时一样,笔直的盯着他,『你会放我自由吗?』
他看着她。
神奇的,不断拨弄心绪的焦躁感消失了。
『妳确定妳可以撑过去?』他问。
『我不确定。』她垂眸,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但不是因为他──她纤细的手摸着硕大的肚子,『但如果成功生下来,然后我还活着……我想,我应该可以要求什幺回报吧?可以吗?我想请你让我和我哥哥自由。』
哥哥是战奴,他知道怎幺生存,我也够强壮,我不会拖累他。
他知道那个男人,他去查过……他是太过在意了,他不该这样,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该收心了。
『可以吗?』她双眼充满希冀的问。
她不怕他,她总是斗胆对他提出要求。
……不过就是个,对自己的命运太过天真的器皿而已……
『可以。』
生平第一次,他撒了谎。
他骗了那个勇敢却天真的女孩,连自己也骗了进去。
而后来,他发现,他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一个……
※※※※
『如何?』
『先生,我很遗憾。』
窒息的感觉,再次悄悄袭上来。
『该死的你!你这个骗子!!』
男人噙着水光的铜铃大眼死瞪着他,那双跟他妹妹一样的湛蓝色眼睛,此刻充满杀气。
『老子今天不杀你,就跟你姓!!』
回忆莫名其妙涌上,他忍不住皱眉──胯下黑马彷彿察觉到主人的情绪,难掩躁动的甩头喷气。
就一头鹿而已,那两人要弄多久?他听见她问了许多问题──而那个话唠说个没完……他考虑是否过去查看,但不知为何,抓着缰绳的手就是没动。
忽地,耳边听见骚动。他将注意力从那两人身上转开,仔细辨别远方传来的声响──不是戴维斯,八成是……
『啾──噜噜噜噜噜──』
一声奇特的鸟儿长啸从高空中传来,他仰头,从光秃的枝桠间看见比尔养的鹰在空中盘旋。
『啾──噜噜噜噜噜──』
那灰褐色的鹰又叫了第二遍,接着迅速转弯,消失在山谷间。
是警告讯号。
比尔抓着塞满鲜肉的麻袋,从河边冲了回来──他们视线瞬间对上。
「快闪!」比尔对他大吼。
他抿嘴,抓紧缰绳,低喝一声,策马离开营地,冲进树林深处。
跟在比尔身后的伊莲,只来得及看见他扬长而去时高高扬起的黑色披风。罗伊对比尔的态度和口气完全没有不悦,他们到底是什幺关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