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道衣,却头戴一顶章甫冠,不知算是儒生还是道士,总之不伦不类。但我先前所见过的文学名士和神官贵客们竟都无其风韵气度。
我是早已知道他的,时常在街头巷尾,衣裳不整,头发凌乱,被一群孩子围着,他为他们看相。总是笑嘻嘻地对这一个说:“嗯,不错,将来是要当官的。”又对那一个说:“还好,活到八十岁。”或是“有福,日后儿孙满堂。”我心下总有些不屑,不过是唬弄人罢了。然而终于被他揪住,仔细看过我的面相后,他一言不发,只叹了口气,这终究让我有稍许不安。
父亲竟似与他极为相熟,称他为朔然先生。朔然先生为人极为无礼倨傲,在席上箕距而坐,坦腹而食,言语无忌。记得一次太常大人的二公子来访,祝酒时言语不敬,父亲于是将酒杯掷到地上,这一掷,掷掉了三百旦粮食,父亲半年的俸禄。而太常公子当日之不敬比之朔然先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父亲竟丝毫不以为杵,反倒对他极为恭谨。
父亲与他说起世事,先是开怀大笑,而后却悲歌痛哭。论及朝政,或慷慨激昂,或消沉不已。
朔然先生却只是冷笑,酒足饭饱后用杯盘相击,发出清碎的乐音来,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在一旁侍坐,于摇晃不定的昏黄烛光下,盯着满桌他们啃过的鸡骨头,心下隐隐不安。
第二天,父亲便弃了官位,家室,随那人离去。
☆、少年事
一曲终了,漫漫光阴中,所有往事,似乎都可以在一瞬之间回顾。我总算记起了前世的名字和故园,或许还有那个女人,她幼年时模糊的轮廓。但我不得不暂且停住回忆,当前还有些许杂事要论。
莲若没有醒过来,呼吸轻若游丝,安详睡着,仿佛已经死去。原君游在一旁看了她许久,眼神中似有迷茫之意,忽开口说道:“我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么轻易死了。说实话,你是否觉得莲若不过是个美貌、逢场作戏的□□罢了?”
我不曾料到这小子会问得这般直白,有些无奈,随即点头。毕竟前人以血以泪反复叮嘱吾等后辈:□□无情。
他皱眉,然而没有发怒,继续说道:“这不怪你。我第一次遇见她时,也是这般想的。是在一场夜宴上。”他顿了顿,忽然问:“你可知权臣赵岩?”
赵岩,赵岩……这名字,若给小孩子听见,定有一场鬼哭狼嚎。一些浮在街头巷尾的奇闻秘录在我耳里炸开。据说他极好女色,却又是个不中用的,常常令家奴抢了好人家的女子进府去,百般折磨,最后不成人样的丢出来,可怜许多红颜命薄。更传闻他早年家乡□□,一路向西逃难,快要饿毙时向户农家讨饭,吃了一碗肉,从此便害了心痛病,每月非得吃一副小儿心肝才好。
“长乐公主的驸马,据说他喜女色,更喜食小儿心肝。”我斟酌着字眼,这些‘据说’不知有几分是假,但赵岩不是个好东西决计板上钉钉。不知原君游怎么问起这东西来。
“吃小儿心肝,倒也未必。不过鱼肉百姓却是千真万确。他当年同杨师厚、袁象先诛杀废帝,自以为有大功劳,好似金殿里那人的龙椅就是他亲手送的一般。杨师厚那老东西既死,袁象先又不成气候,这厮的尾巴就上了天,这大梁官场上一半的贿赂,都掉进他口袋里去。”
“他就是你与莲若相识的那场夜宴的主人么?”
原君游顿了顿,长吐胸中一口气,道:“不错。他自诩最赏识少年侠士,所以我也在那次宴会上,却不只是为了大吃一顿。当时年少气盛,又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不也一样。”我笑道。
他摇头苦笑,又正色道:“我便想要在宴酣之时,以舞剑助兴为名,借机行刺。赵岩护卫极多,在宴会时鱼龙混杂,防卫自然要比平时更严密。我自度此事难成,即使侥幸成功,也断无脱身之理。可荆轲刺秦王,要离刺庆忌,又有哪一个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到纵然身死事败,我的名字依然会像那些古代侠士一般供后人传颂,就觉得全身血液沸腾。
赴宴之前,我磨好了剑,剑身在月光下真的就如水一般。想到在我死后此剑未免也要在黄土中生锈,稍觉有些不舍。
其实,本少侠与荆轲也并不差多少,可惜的只是没有高渐离那样的朋友,我一去不复还之前跟几个小子作别,本以为会有击筑悲歌,哪料到只有胡吃海喝,不提也罢。踏进赵府的大门前,我还想好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话打算去讨那老贼欢心,可惜本少侠脸皮太薄,到底是没说出口,跟荆轲淬了毒的匕首一般浪费了。
虽说并不是特地为了吃宴去的,那天宴席的排场却着实叫我感叹了一下物力维艰。我这人平时不太正经,也不太节俭,平日里常在酒楼喝得昏天黑地,逛过妓院。曾经还为了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罪过,罪过。不过到了赵府才晓得自己实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富人一席岂止穷人半年粮,简直百年粮都算不上一个饶头。
席上菜肴都极为珍异,盛菜肴的杯盘皆是纯银制成。名酒有几十种,其中清酒皆配以大邑白瓷,葡萄酒则用玉碗来盛。每个客人身边都有一妙龄少女劝酒,五名绝色的舞姬在跳白纻舞,舞衣文饰如彩云一般,舞姿曼妙,当真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望之恍若神仙。
一名盲眼白发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