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准确地说,是将母亲与父亲合葬。
族陵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和尘土飞扬。
赫伦于几天前来过这里。他在死亡之地发觉父爱,现在又来这里送走母爱。
他带了很多奴隶,也包括卢卡斯。每个人都举着一盏蜡烛,照亮这幽暗深邃的甬道。烛光好象微黄的萤火虫,浮动地排列起来,组成绵长的烛灯之河,把合葬的石棺围起,具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范妮的身体由奴隶抬着。弗利缇娜给她洗净身子,换上了洁净的衣服,她的额前重新戴上黑曜石,这一生执念陪她入葬。
奴隶们将棺材盖推开,普林尼干枯的尸骨就显露了,烛光为这具白骨镀上金黄色。竟显得有些温度。
赫伦没有立即装殓。他静默一会儿,走上前去,伸手触摸父亲冰冷的骨头。他曾在记忆里无数次回顾父亲,待到父子相见时,却是肿胀脓血或寒白尸骨。
普林尼的身形颀长,骨头也很纤细。赫伦轻轻触摸他的头盖骨,用指甲刮擦空洞的眼眶,以及颧骨、牙齿;他甚至用手背拂过整齐的肋骨。
他注视他黑洞洞的眼,弯下腰,吻了父亲坚硬的手背。
范妮被安放在旁边。赫伦往棺材里撒了象征婚姻幸福的榛子、干枣和玫瑰花,将橘红面纱盖在范妮的脸上,还在她手腕上缠了毛线,在棺材上涂抹动物油脂,如同新婚之景。
他吻了吻棺材,浅浅笑着,很纯真,是饱经沧桑和人世疲惫的成年人不会有的笑。
这是很荒诞的行为,但赫伦就要做。他想圆满自己的心愿。
——唯有家庭不美满的孩子,才能理解这种心愿。
一行人走出族陵时,天空已经放晴。冥神雕像上的积雪也全部融化了,滴滴答答掉下来。赫伦被从云端露头的太阳光刺了眼,用指头遮挡了一下。
亮黄的阳光像倾倒的颜料般泼上全罗马,温度像新生的青芽般生长在空气中。坚冰开始融化,到处都是灵动好听的流水声。罗马人享受寒冷中偶现的温暖,奴隶将灌好的香肠挂起等待晾干,女人清扫门口软化的积雪,男人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就伸手去够屋檐的冰凌。
一切就像新生一般。
赫伦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抬眼,就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彩虹。
彩虹从族陵顶生长,以雅致的弧线伸向云端,好象女神登临神界时遗留的飘带,又象蓝画布上的惊艳一撇,触不可及却近在眼前。它犹如具备磁力,吸引所有罗马人的目光,倒映在色彩缤纷的眼瞳里。大自然的美,总能让人在惊赞之余叹息自身的渺小。
赫伦欣喜地指了指,“快看,卢卡斯!那是神明降福的昭示!”
卢卡斯淡淡地扫了彩虹一眼,又偏过头看他的主人。
他的笑容是在看到赫伦时才绽放的。
赫伦将视线移到他的蓝眼睛里。那里本该收纳白雪或金光,但只有自己的脸庞和长发。在赫伦的视线里,如金羊毛的头发恰好顶着一泓彩虹,后面是一碧如洗的蓝,却不如他的眼睛澄明如剪水。
赫伦忽然伸出手,抚摸他的金睫毛。
——他主动触摸卢卡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卢卡斯惊愣住,抓着他的手腕挪开,“怎么了?”
赫伦沉浸在某种欣赏的快意被打断。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没什么……我打算焚毁那两枚戒指,它们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使奸邪之人徒增觊觎。”
“嗯。”卢卡斯神情认真,“您需要一枚新戒指,换上光亮的玛瑙石,镌刻您自己的肖像。这是贵族大人们都要做的。”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赫伦难得地问,“比如说……颜色什么的。”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笑道:“我的主人,这种事情您决不该问我。印戒可是尊贵身份的象征,您知道奴隶无权过问这种事。”
赫伦擂他一拳,凶巴巴地说:“让你说你就说!”
卢卡斯摸起下巴,清澈的蓝瞳下移,倒映赫伦的黑眼睛。他无数次地看过这对黑瞳,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他都太熟悉了,甚至能透过这双眼去探究赫伦的灵魂,感受他的所感;同时他象个在沙滩上捡残壳的玩童,收获单恋所带来的寥寥快乐。
他微笑起来,轻柔地说:“黑色吧。”
与其说他在回答,倒不如说他在赞叹。
赫伦皱起眉。卢卡斯的建议不合心意,但他追根究底:“为什么?”
卢卡斯顿了一下,“……因为黑色很沉着,只要有它在,其他颜色都显得轻浮。您是尊贵的大人,应该注意威仪,就像手持权杖的朱庇特那样威严。您的气质应威慑所有人,每一个脚步都透着沉稳,黑戒最适合您……”
赫伦极其耐心地听完这急中生智的回答。按照他急切的性子,他本该会打断这段奉承意味的话的,可他并没有。从头到尾,他都认真听进去了。
——这大概是因为,说话之人在他心里位置特殊。
他想了想,最终开口:“还是用蓝色吧,配上黄金指环,我想会很不错。”
卢卡斯的蓝眸子亮一下,象海面上翻卷的波浪。
“回家吧,卢卡斯。”赫伦冲他笑笑,“元老院快要开始选举了,我需要你做我的听众,看看我的辩术和修辞能否征服你。”
“恕我直言……”卢卡斯微笑着,“辩术和修辞从不该去征服奴隶,它们是为了征服高贵的政治家而生的。”
“你错了。”赫伦狡猾地笑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