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看得入神,脚下的甲板却一阵波荡,舱后的船工大骂起来,还连连冲水里吐口水。
我探头一看,就又马上缩了回来。撞到船的不是别的,却是三具浮尸,用破布搓的绳子在腰间绑成一串,已涨成巨人观,分不清男女,只看得出有两个是孩子。
英长风面露不忍,沈识微神色如常,只有我吓了一跳。小船上的英三小姐却是呼的一声收了伞,对自己船上的船工吩咐了几句,又施展轻功蹦到了大船上——上次她这么海盗般跳舷时好歹下了锚,这次两条船都开着,看得我的心都漏跳了两拍。
英晓露上了大船,对我们道:“我叫船工把刚才的流尸拖去岸上埋了,等会儿小船自己赶上来,我和你们一起登岸吧。”
英长风满眼赞许,照例不说话,只点点头。
英三小姐自己倒是浑然未察,凭着栏杆,把油纸伞又撑了起来。
码头渐近,随波而来的垃圾越来越多,幸而再没有尸体。大船穿过厚厚的城墙,入了内河,在码头下了缆。
好几日没下船,这会儿站在平地上,大青条石也在轻轻摇晃,我还没缓过劲,突然呼啦一声,身边就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无数破碗和黑手在我眼前摇晃,恶臭中人欲呕。
秦湛身材极其高大,放眼望去,所见都是黑压压攒动的头顶,也不知我们身边围了多少乞丐。我忙侧身想护住英三小姐,却见她哥和沈识微早一左一右的把她夹在了中间,看来只有由我来尽开路之责。秦湛这彪形大汉的体格终于派上用场,我前推后挡,拿出在春运火车上上厕所的劲头,才领大家杀出了重围。
气还没喘匀,就见英晓露频频回望,一边伸手往荷包里掏。
我心中一惊,刚想阻止,沈识微已经抢在了前面:“三小姐,别。你一片慈悲心,但若此时布散,乞儿必要争抢殴斗,这又近水边,怕有伤亡。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英三小姐低叹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
出了码头,已有人带着马来迎,英家大哥派快马进城,此时已经等了我们一阵了。
归云城本应是方物毕会、商贾蚁聚之地,如今却也萧索起来。流民满街,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我们一行人马肥裘暖,本该趾高气昂,但迎着流民夹道投来的空洞眼神,反而有点像被游街。我只得盯着马起起伏伏的前肩出神。
我们跟着来人出了横街,转上大路,见路边开着芦棚,挤满了衣履褴褛的避雪人,一眼望去,几不见头。
我问:“这是……?”
替我牵马英家人道:“这是文公子开赈的粥棚。”
我想起久安大德寺那几张拼在一起的歪腿桌子,不由心中一惊:“这位文公子好大的手笔!”
沈识微也道:“可是文自牧文公子?”
英家人笑道:“归云还有哪个文公子?”虽说他正经主人就在身旁,语气里还是掩不住的自豪。
英长风却拧起眉头,问道:“奉中街上铺面为何关了这么多?”
英家人忙答:“今年大旱早雪,连咱们家的生意都少了六成。这城里的铺面从十一月起,就断断续续地关了。”
英晓露悬鞭一指,笑道:“我看惠和行生意倒好呢。”
我顺着她的马鞭瞧去,见是一处高墙阔门的大铺面。前后只有它家尚下了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往来顾客把积雪踏成了昏黄的死冰。几个店伙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半升,半升”地乱喊,群众只顾着往里挤,也不太搭理他们。
有人被挤了出来,在冰上一滑,朝我们踉跄撞来,我忙拉住缰往路中间避。那人出溜了好几步,跌个仰倒,也顾不得差点被马蹄踏中,一跃而起,复又扎回人堆。
英家人苦笑道:“能不好吗?惠和行的米一个铜钱也没涨,和平时一个价呢。要不是惠和行拼死压着价,不知现在粮价得疯涨成什么样子,莫说这些要饭的,归云人自己都得吃糠。为这个,文公子可开罪了不少人,这段时日连咱们大公子都没少陪着他给别人唱喏赔礼。就这样,百姓还有人骂呢。”
我诧道:“骂什么?”
那英家人哼了一声:“当然是嫌文家既然有米卖,怎么不送佛送上西,不要钱白舍出来给大家?说文公子趁这个冬天发了大财,别人只挣钱,他还捞名声呢。 ”
我还来不及说话,只听晴空起了个雷。
“谁说的!!”
回头一看,三小姐小脸通红、怒发脱簪,踩着马镫子站了起来。她厉喝道:“畜生才说得出来这种话!这是谁说的?胜叔你带我找去!我要把他舌头拔了!”
三小姐说要拔,就是真要拔。
那英家人忙道:“市井传的混蛋话,哪能找到谁嘴里出来的?三小姐别生气,我要当面听到有人这么胡吣,不用劳动您,我先打断他狗腿。”
本来气氛就凝重,如今降到了冰点,一行人默默无言,直到到了银辔寨的会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引至元曲。
第15章
我刚打点好。英长风就来敲门,说我们明早就要出发,想趁隙去拜访下文恪。我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之前在船上闲聊时,大家也曾说起过文恪文自牧。
文家在靖朝时是阀阅门庭、簪缨世第,辈辈都出高官硕儒,真皋人灭靖后,文家定下规矩子孙永不得出瀚仕。真皋人刀弓得天下,文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