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既满是安慰,又隐含沉痛,几乎叫人察觉不到那其中暗藏的阴险的挑拨。
谢轻裘心道:当然要压。这事逃不过是你在背后做的手脚,想借付良沉的手除去某些人。便是他们真有罪,此时大局未定,刑部被付良沉掌着,也是断断不能动的。贪赃枉法的人是要收拾,但也要等先收拾了你再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一黑,心里恨恨道:我为什么要替付良沉说话?为什么要盘算怎么做对他有利?我要杀他!我是要他死,要他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
这想法一面让他觉得快意,一面却像刀刃捅进胸腔翻搅血肉,牵扯出窒息般的痛苦。他忽而想:我要把他的一切都给毁了——他的权势,他的名声,还有他的性命——我要叫天底下所有人提起他的死都拍手称快,叫后世的人把他跟夏桀商纣并称,说他坏透了,糟糕透顶,荒淫无道,臭不可闻!我还要把他亲近的人、掏心掏肺信任的人都拉到他面前,通通杀掉,一个都不放过!叫他也痛一痛,恨一恨,好好尝一尝我临死前的滋味!
忽而却想:……是不是太重了……叫他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他痛苦地想:……我非要叫他死吗?!
耳边声响忽远忽近,纷纷扬扬,好像有人凑来问:他死了,你就快活了吗?
谢轻裘茫然摇头。心念一转,喃喃自问:不杀他,我就快活了吗?
这个想法叫他忽然间镇定下来,心上爬过坚固的冰封。既然杀不杀,他都不会快活,那就杀吧,杀个痛快,杀个干净。他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来付良沉的那句话:“轻裘,你是好人。”多可笑,多荒诞。他想放声大笑,却终于狠狠咬住嘴唇,低下头,颓然闭上双眼。
五皇子看他神色极其痛苦,眼中满意的光一闪而过,语气愈发关切,柔声道:“这次是你爹爹受委屈了。”
谢轻裘如他所愿,脸色愈发冷凝。
五皇子叹了口气,委婉地劝道:“皇兄对老臣,尤其是后头跟着的从龙之臣,一贯是这样的……你且把心宽一宽。”
谢轻裘默然不语,半晌艰难道:“但我爹爹,难道——”
五皇子打断他的话,脸色愈发亲和:“本王怎么会眼睁睁看他受这样的委屈?前日本王已经同皇兄讨了个恩典,你身上没有功名,索性给你拨一个官职,也算不叫你们父子白白受屈。”
谢轻裘要下拜,被五皇子拦住了。
“你现在没走正统科举的路,先跟在御前做事。等明年开了恩科,你若有别的想法,再跟本王说。”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皇上,当真是很器重你的。”
谢轻裘闻言,也不像多开心的样子,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五皇子浓黑的眼珠中笑容更深,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身子没好全,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谢轻裘颔首应是,转身走了。
又过了几日,皇帝的密函传到五皇子的私宅,说要让谢轻裘入宫觐见。谢轻裘登上轿子便往宫里去,走的路他很熟,途径了谢侯府。在经过侯府大门时,谢轻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依旧是高门朱瓦,府门紧闭,与先前并无不同,只是总显出一股冷清。
他把帘子放下来,想了想,问道:“怎么这谢侯府,感觉比之前萧条了许多?”
来传密函的小太监脸很生,不是付良沉身边的老人,显得颇为青涩,没什么戒心,闻言便殷勤地答道:“谢侯府吗?奴婢倒是觉得,这谢家是一贯如此不沾世尘的。”
谢轻裘哼了一声,道:“你是想说他们人少么?”
小太监嘻嘻一笑,似是而非地应和一声就不再接话了。谢轻裘索性闭上嘴,心道:这也是个人精。看起来嘴巴碎,却什么也套不出来。他现在虽说年纪小,也算是不多见的好材料。
谢轻裘在宫里换了三顶轿子。刚落轿,旁边就有一顶轿子候立多时。谢轻裘是知道规矩的,这样的排场迎接一品大员都绰绰有余了,更别提池衣一个无品无级的布衣清客。他有些揣度不透付良沉的用意,想到付良沉唤他“轻裘”时,眼中压抑的深沉刻骨的痛色,忽然一惊,心道:他不会已经认出我了吧?!
这想法叫他浑身一颤。谢轻裘重生以来只见过付良沉两面,一次是在茶馆偶遇,一次是前日重病,付良沉来看了他一眼。他将这两段反复回忆,一点细枝末节也不放过,思前想后,百般琢磨,笃定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关键性破绽,叫付良沉能怀疑到谢轻裘和池衣之间的关系。
他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大约就是因为池衣的表字是轻裘。
轿子停在一个宫殿门口。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掀开帘子,陪笑道:“皇上就在里面等着您呐!”
谢轻裘撩袍下轿,站在宫门口,小太监进去通报。夜风阵阵,宫殿里的声音听不分明,只看到窗纸上一团晕染的微黄烛光。过了一会,宫门打开,谢轻裘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宫殿里只有付良沉一个,披着外衫从桌案前站起来,目光定定落在谢轻裘身上。
谢轻裘要叩拜,付良沉的手臂拦在半路,碰了碰谢轻裘的手,道:“怎么这么凉。你冷不冷?”
谢轻裘摇摇头。
付良沉神色颇为疲惫,桌案上奏折摞起半人高。谢轻裘下意识就有些不高兴,拧着眉想:那些当大臣的也忒没眼色!一个二个的,什么芝麻谷子都要上道折子,是要累死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