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蓬为江南东道监察御史。江南东道,共治十八州郡,下辖一百零二县。晋陵县不过是江南东道百县之一。
只是晋陵山美水美,又多田地,因而产粮多,在江南一带极有名声。
既然往入江南,那先去晋陵也是无碍。
孙蓬放下帘子坐回车内,才刚回头,便有一盏热茶递到手边。
他接过茶,看了看递茶来的白衣僧人,像是被手心的暖意烘得舒服极了,微微眯了眯眼。
他们出京时,正是秋意浓的时候,红叶覆地,菊花争艳。这一路上,却也不知是出了哪门子的差错,天气骤变。
忽而大雨倾盆害得马车寸步难行,忽而碰上官府宣称绿林劫道,不得已改道而行。
如此一番耽搁下来,到如今花了十余日,这才车马不停地踏入了江南东道地界。
然而在这之前,一行六人已糊里糊涂地度过了秋末冬初的日子,今早一觉醒来,宝应四年冬的第一场雪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
马车并非封闭式,稍一晃动,就有冷风穿过车帘灌进来。孙蓬的袍子被风吹动,即便是外头罩了件鹤氅,仍是从骨子里觉得冷得厉害。
谢忱依旧还是那身僧衣,似乎怎么也不觉得冷。他喝了口茶,听见孙蓬的抽气声,抬头看他一眼,像是随意的模样,伸手覆上孙蓬的手背:“怎么还这么冷?”
“嗯?”孙蓬心头一颤,差点收回手,“哦,之前落水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身体就不大好,特别畏寒。”
谢忱皱了皱眉。
昨夜落脚的驿站破旧不堪,能腾出来的屋子不过只有两间。他与孙蓬自然共睡一榻,清早起来时也看得清楚,孙蓬这大氅里头穿的并不少。
尽管如此,掌心下的手背依旧冰冷,分明是血气不通。
“江南的冷不比京城好些。湿冷入骨,最是难受。不过等开春,倒是会比京城暖和,到时不如趁着人在江南的功夫,好好调理身体。”谢忱眯起了眼,上上下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孙蓬,“七郎太瘦了些,该好好养养才是。”
孙蓬很是受用地笑了笑:“都说江南风光好。我也盼着早些开春,想看江南桃红柳绿,风光无限的美景。”
这会儿他们倒是还能说着别的话,闲来无事,甚至能搬出棋盘,捧着罐子对弈。可过了不久,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甚至不断有奇怪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
路没有走错,只是情况却有些不对。
马车不得已停下时,枸杞隔着帘子喊了一声:“七郎,你看外面……”
孙蓬见过乞丐,也在京城婶娘们搭棚施粥时,见过一些因天灾蒙难,背井离乡的流民,但从未看见过像眼前这样的画面。
那都是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男女老少,或躺或靠,神情哀伤,有的甚至近乎麻木。他们中的不少人衣衫褴褛,更有甚者,连件能遮体的衣裳都没有。
至于食物,那些被人抱在怀中,瘦得小猫一般大,连哭声都听起来十分微弱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说明。
甚至,还有肤色青白的人横躺在路边,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肋骨历历可数,平坦的肚皮已经连起伏也失去了,分明已死去一段时间。
都说江南好,可面前这些人却是叫孙蓬忍不住自问,江南好在哪里。
“大人……请问你是大人吗?”
马车旁不知何时凑近了几个孩子。枸杞当即就要跳下马车,跟人一块把这几个孩子赶走,孙蓬突然开口:“枸杞,慢着。”
见枸杞不再驱赶孩子,孙蓬回头就要去抓干粮袋子。伸出去的手还没摸着东西,谢忱已经抓过袋子,从他身边钻出车厢,一起看向了那几个瘦精精的孩子。
“这位大人处有些干粮,只是若想要干粮,你们需得回答我们几个问题。”谢忱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干粮袋子。
孙蓬有些意外,却很快反应过来他的用意。
这些流民看情况已经出现很久了,但江南有地方出现大量流民的消息,朝堂上丝毫不知。这里头,定然有什么古怪。
一块干粮换一个问题,那几个孩子到底年纪小了些,没多少警惕心,知道回答问题能有粮食,便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地盯着谢忱和孙蓬。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甘阳来。喏,那个小哥哥听说是从晋陵来的。”
甘阳与晋陵同属长州管辖,相距不远。孙蓬心头一凛,暗暗记下。
谢忱又问:“你们为什么会离开家乡?”
羡慕的看着伙伴狼吞虎咽吃干粮的小孩,老实道:“年初开始,长州一代就没下过雨,到了秋天,就出现了蝗灾。田里的庄家全毁了,没粮食吃,大家只好离开家乡。”
“州府没救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