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太监马上顺着他的话头赞赏起来,都是模棱两可的场面话,谢一鹭知道他们是冲着郑铣的面子,所以非但不高兴,反而很难堪,郑铣不管他们,自己到主座上坐下,把色子一丢,嚷了一声:“六点!”
两个太监抖着袖子要说什么,这时北边小屏风背后走出一对低声谈话的人来,谢一鹭先听到脚步声,一踩,然后一拖,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廖吉祥。
“八叔说完话儿了,”坐南头的太监问,“那咱开牌?”
廖吉祥今天穿一身红袍,少见的漂亮,也戴抹额,脸上淡淡揉了一层胭脂,谢一鹭不敢细认,是不是他给的那盒。
郑铣似乎没想到廖吉祥会来,愣了一下,马上像被套索拴住了脖子的野狗,一点气焰也没有了。
和廖吉祥说话的是个胖太监,生麻子,两个人挨在一起,袖口缠着袖口,看那样子,手在里头是紧紧攥着的,谢一鹭盯着两片袖子上挤出的褶皱,眉头拧起来,活像个被挖了墙脚的情夫。
廖吉祥发现他的目光了,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和胖太监站远了些,胖太监赶忙说:“哎叔你别急呀,我再饶你一成!”
显然,他们是在谈价钱,谢一鹭这时也认出来了,胖太监好像姓赵,是应天府管城门子的,品级不高,但肥得流油。
不知道什么时候,郑铣悄悄把主座让出来了,不咸不淡地在牌桌边上绕,廖吉祥昂着骄傲的头,清高得像一朵云,施施然飘到主座上,重新丢了色子。
“也是六点!”众人叫好,“八叔支了六点,我们还支什么,八叔请牌吧!”
这是太监的圈子,太监的应酬,谢一鹭看着圈子中心的廖吉祥,清癯瘦小,忧心他担不担得起这份浮华,这时郑铣在背后吩咐:“春锄啊,你替我玩几把,我和赵三有话说。”
谢一鹭明白,他是不愿意坐廖吉祥的下手,这是正中下怀,他想,眼睛往牌桌边那只纤长的白手上瞟。
廖吉祥一眼都没多看他,可谢一鹭坐下时,分明觉得他在旁边绷紧了,像初发的枯枝,或是乍起的微澜,有了鲜活的生气儿。
牌是骨牌,琉璃背儿,捏在手里又温又凉,谢一鹭洗牌时故意往廖吉祥那边摸,他不该这样的,可管不住自己,指尖每次短暂的相碰,他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不着痕迹的举动,廖吉祥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谢一鹭的胆子便大起来,一边在桌下拿脚勾他,一边干脆胆大包天地转过头,直愣愣看着他。
桌上的人瞧出来了,这两个人不对劲儿,可没人往“那种”事情上想,毕竟全南京城都认为他俩是仇人。
谢一鹭有恃无恐地把大袖子摊在桌沿上,借着遮掩想握一把廖吉祥的手,刚要蠢动,梅阿查风风火火绕过屏风进来,一眼看见谢一鹭,吼了一嗓子:“什么东西,给我滚下去!”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这屋里,论辈分梅阿查最高,他一反常态地发脾气:“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人都敢上桌!”
静了一阵,郑铣出来打圆场:“七哥,”他懒洋洋地笑,揽着梅阿查的膀子,“我让他替我玩两把,你看你,还动气了。”
梅阿查轻易不急,急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你抬举谁我不管,只是别脏了我们督公的袖子,”他搡开郑铣的胳膊,“叫他起来!”
这话说得很打人脸,郑铣却仍忍让他:“好好好,我的亲哥!”他回头叫谢一鹭下去,这才看见他搭在桌边的袖子,铺展得确实奇怪,但仓促间他没多想,哄着梅阿查说,“行了吧哥,不生气了吧?”
梅阿查臭着脸不说话,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是埋怨郑铣,只有廖吉祥知道,他是责怪自己的轻浮:“我累了,七哥,正好你替替我。”
梅阿查倏地抬起头,像是被这话锥了心,别人听不出来,可他明白,廖吉祥是舍他而替谢一鹭撑了腰。
谢一鹭还没起来,廖吉祥先起来了,他一动,谢一鹭立刻跟着动,一个要迈步,一个正转身,“哗”地一响,腰间两把玉佩好巧不巧缠到一起。
廖吉祥那个是好东西,金银丝线镶七宝羊脂玉,谢一鹭这个就寒酸了,一串不值钱的玛瑙珠子,一霎时,两人惊慌对视,双双红了脸。
谢一鹭怕被人瞧出来,冒冒失失去拽那把东西,一拽,廖吉祥的腰就跟着晃,亭亭的,真的是杨柳细腰。
“哎哟哟,”郑铣看笑话似的,抄着手半靠在牌桌边,“这要是一男一女,都能写成戏文了!”
廖吉祥的眼睫在颤,谢一鹭从近处看着,觉得那双睫毛像颤在自己心上,搔得四肢百骸又酥又痒:“我……我给你解下来。”
说着,他要上手,梅阿查哪容得他放肆,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金刀,硬生生插到两人中间,抓住谢一鹭的破玛瑙珠子,猝不及防连根割断噼里啪啦是珠子落地的声音,廖吉祥眼见着谢一鹭在自己面前白了脸,梅阿查让他出丑了,卑微可怜地蹲在脚边,一颗一颗地捡珠子。
“来吧,”梅阿查收起刀,斗赢了的公鸡似地耀武扬威,“我替老八来两把!”
廖吉祥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发作,衣摆轻轻擦过谢一鹭,走到小屏风背后去,一进去,他随即回身,只等了一个吐息的功夫,谢一鹭就进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对视,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纠缠,廖吉祥急于让谢一鹭明白自己的心思,把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蹭下一层淡红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