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形洒脱骨尚在,颜华的字,他认得。
师弟跟过来,未及说话,便见林明煜崩了几天的脸笑得眉眼生辉。
罚抄书对练字的书墨一脉不过是小打小闹,可闭门造车、私刻塑像一事到底未经师父批准,林明煜师兄弟二人得了消息已然松了口气,只是不知这最重的处罚恰巧是“仙迹岩”三字。
颜华不爱出门也不喜加入朗朗书声,平日待在内院后宅懒得走动,旷课的次数不计其数,反正他功课不差,只要按时定点见一见师父、交一交作业即可,同小师叔一道鬼混多了,才被师父斥责不务正业、不行正道。对颜华来说,去仙迹岩晨昏定省用正楷写大字三千,恐怕比纯阳罚扫三千级台阶还要惨。
林明煜自然不懂其中门道,摸出那张曾被揉皱又摊平几次的纸页与卷上的单字一块儿收好,再在师弟惊讶的目光里拔剑练习。
师伯有所嘱咐,林明煜一时半会没机会去万花,颜华曾答应替他塑一尊像不知是否会真的践行,写在卷上的那个“永”字未曾作解,后会有期亦可能是遥遥无期。可经此一遇,他忽然有了好好练剑的理由,颜丹鬓绿、咫尺韶华,他若能成他笔刀下的像,最少不负一个侠义担当、踏雪无痕的剑客之貌。
是年冬月时起了战事,而后大半山河沦陷、一片生灵涂炭,他曾期待过的“安稳度日”居然成了人人羡艳而不可得的日子。
林明煜数月勤加修炼,隔年已能随着同辈师兄下山诛恶,一连数载往返师门与江湖,曾投身炽热战事也曾救援平民,剑锋几出护得师门师兄弟,渐有仁人侠士的风范。兴许承了剑技辟邪的吉言,他几度辗转到底未有损伤,两京再复时得以回归华山,一路辛苦吃下来早已能习惯清粥冷饭、诵经练剑的日子,比起山下的动荡不安仍是好了许多。
战乱时曾住的一排房屋都被清点打扫,师兄那些物什被找出带走,想必和师兄埋骨在了一处。余下的几间也多少落灰陈旧,写了姓名的纸页和单字卷轴被找出时爬满了蛛网。
是日阴雨绵绵,夏至已过,下午师弟送过添置的衣物太阳才肯露了会儿脸,师弟出山门迎客,坐了没多久就匆匆告辞。
华山未有酷暑,山下的简短轻薄衣衫到了山上便无用武之地,半夜仍能冻得人发抖。可新送来的衣物太过厚实总不应季,林明煜试了试便觉得热,去到开阔的云台上仍是汗津津的,不得不摘了道冠寻一处松影纳凉。
恰逢日暮光暗,松涛树影斑驳摇晃,林明煜望了眼地上自己拖了老长的影,又记起了月夜下孤零零的塑像。
几年间他没遇上过颜华,也曾想过数载过去他是什么模样、是否还记得他,兴许他们到过同一个长安远镇,经过同一片江河澜沧。江之永矣水长流,“永”是永远还是永别,迄今未知。他也没能修得一派云淡风轻、仙风道骨,多少不似大道长们的艺高冷清,不知道颜华见了他,还愿不愿意替他塑像。
林明煜所思所想,不禁拔剑迎向那幢幢之影,在剑尖快要戳到树枝时滑步收于悬崖,再挽剑花使得行云流水的招式去到树影深处。
有人踏着轻巧地步子而来,看他舞剑便远远立住,拦住身后的纯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抱了双臂饶有兴致地看他一个人戳影子戳得开心。
林道长纵然褪了少年时的活泼烂漫,依旧是一张软和玉润的脸,眉眼间偶露的俏皮与微笑时的俊朗也一并留了下来,目光随着剑招收放,点漆双眸闪烁如星,仿佛看到哪里,那里的树影就会流光呈彩。那顶被摘下的道冠则扔在空地上十分惹眼,主人则裹在宽大的道袍里舞似鸣鹤。
云台较少人来,林明煜回来后难得玩上一玩,尽情舞了一会儿剑仿若擦去了数年征战的灰垢与疲倦,末了收剑入鞘,气喘吁吁地在悬崖边上驻足远眺,心下仍为那时的不慎失手而自嘲,竟不觉有人走近。
“林道长?”
冷不防有人叫他,声音近得似乎贴身而站,林明煜惊愕间回头,只见身侧竟多了个玄衣墨袍的男子,长发黑领、梅染衣缘,松松套了件披风含笑望着他,修眉倦眸眼波流转,一派温和素然,让他看了眼就忘了拔剑、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数年不见林道长,你莫不是还要扮塑像?”颜华开口低沉文雅,看着他被吸住似的模样发笑,又望着他较从前消瘦些的样子悄悄心疼,再叹他剑技精进、终成了现在这般好身手。
归期有期,果有重逢之日。
林明煜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急忙摇头:“你……你都没变。”
“我么?”
“……颜华。”
“你记得我啊。”颜华满意至极,终于忍不住抬手朝那玉白的脸蛋上捏了捏,果真捏得两指绵软,不禁笑道,“道长别来无恙。”
林明煜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僵住,霎时脸红起来,方才练剑毕半干的薄汗此刻又爬上鼻尖鬓角,偏生被他这么看着根本不想挣脱。
索性颜华极快地住了手,轻咳一声,取了手巾递给他,又往他手里塞入那道冠,道:“林道长若记得我,可还记得我欠你一尊塑像?”
林明煜登时双眸发亮,随手了头冠,攥了手巾胡乱地擦脸:“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