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庄主,隐梅山庄的梅似景已经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
大哥摇摇头,固执道,不对……你始终是阿景……
我的嘴角勾起笑意。
笑话,真是笑话。
我松开前襟,露出心口处那道粗长伤疤,抬起双眼,重新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庄主,你看清楚了,你的三弟,梅似景,在十一年前,已经被一刀中心,离了人世。
今夜的月光出奇地明亮,我相信大哥清晰地看到我心口的刀疤,如同我清晰地看到了他惨白的面容。
他沉默了很久,眼神里有悲哀,也有内疚,终于道,对不住……
我拢上前襟,缓缓道,当初若不是因为大庄主,穷凶极恶之人便不会这么快赶到楚家庄……那样多好,楚家庄数十口人就能及时离去,逃过大难——所以,这不是一句对不住可以担当。
大哥茫然无措地恳求道,阿景,对不起……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
浓云逐渐翳蔽了天空。
又开始下雪了。
我抬头,望向飘零的雪花,叹道,是的,谁都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世间万事若是都有早知,便不会有那么多纷扰纠葛。
中了掌毒的胸口越来越痛,和心口的痛融在一起,如同挣不脱的千丝万缕缠绕在身,痛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依然固执地僵着身子站着,用拒绝的眼神重新直视回大哥的双眼。
一声女子的低声惊叫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对峙。
是倩璃师姐。
她摆脱了隐梅山庄追杀的打手,顺着我逃走的方向一路寻来的萧家旧屋,见到我的同时,也见到了大哥。
大哥的在场,让师姐不禁惊讶地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一跃在我身前,举剑将我护在身后,对大哥道,你不就是隐梅山庄的梅若白吗,休要伤害我的师弟。
大哥费劲地解释道,我不是来伤害他的……我是来请求他原谅的……
师姐道,你凭什么来求师弟原谅你,难道你要以死谢罪?
……如果我死可以的话,我也愿意……
你死了,也就赔一条命,但师弟他娘家有数十口人,这数十条的性命,你怎么赔,你又能死数十次吗?
大哥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师姐见大哥不做声,又发觉师父不在我身旁,于是侧头低声问我,阿景,师父在哪里,他受的伤严重吗?
我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小坟包,师姐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瞬间明白了,带着哭腔低声喊了一句师父。
雪越下越大,掌毒越渗越深,我支撑不住,眩晕倒下,合上眼之前所见到最后的景象,是白茫茫的雪,正如楚家庄的那晚,满天飘散。
我想我应该又在梦中,因为我见到了师父。
山中茅庐里,师父坐在床边,抱起我,说道,又做噩梦了吗……
我使劲点点头,伸手紧紧搂着师父,如同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仅有的救命稻草。
不怕,有师父在呢。
师父……
嗯。
师父会离开阿景吗。
人聚人散,终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阿景要师父……
我埋首在师父的怀中。
柔软的棉布衣料,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梦有多长,还是有多短,只是不愿错过与师父重聚的片刻。
抱了许久,我莫名地觉得周遭越来越冷。
抬起头来,发觉怀抱着自己的,不是师父,而是娘亲。
娘的眉眼一如当年的温和,目光浸透悲伤,摸着我的头,道,阿景,你受苦了……
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声嘶力竭地哀求道,娘,阿景不怕苦的,只要你们不要离开,阿景什么苦都不怕的……娘,还有师父……都不要离开阿景……
娘悲戚地看着我,眼中泪水溢出,滴落在我的脸上。
身旁不知何时,围站着许多人,都是当年我在楚家庄所见过的——外祖父,舅舅们,舅舅们的家眷与孩子,仆人,家丁。
他们全站在我的周围,面容凄惨,无言地诉说着枉死的悲与不甘的恨。
我哭得昏昏沉沉,视线模糊,有人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手掌微热,然后亲吻我的脸,温柔缱绻。
是娘?还是师父?或许两者都是。也或许两者都不是。
落在脸颊上的亲吻停顿了片刻,然后落在唇上。
从唇齿间漏入的,是苦涩的水,带着浓重的药味。
苦。
很苦。
但若是承受了这苦,能换得回师父,换得回娘,换得回楚家庄的所有人,那将是天大的愿意。
苦水饮尽,唇没有离开,浅浅地磨蹭,我搂紧身上的人,终将其演变成沉重而深入的吻,绵长,纠缠,直至连我呼吸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方才结束。
昏天暗地,朦胧的意识不复存在,前方皆是黑暗。
恍恍惚惚,我感觉被人使劲地摇晃肩膀,堪堪地醒过来。
映入眼中的,是萧家旧屋大厅顶上的横梁,和师姐布满泪痕的脸。
她抹了一把眼泪,欣喜地扶我坐起来,问道,师弟,你醒来就好了,我好怕……好怕你万一不醒来,我、我……
还没说完,又开始哭了。
我看着她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竟然虚弱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无意间舔舔嘴唇,隐隐尝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带着药味。想来有人喂药给我,是真实发生的,入了我的梦。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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