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想象连昌宫望仙楼“楼上楼下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连昌宫故地离洛阳不远。还喜欢一句“欲见洛阳花,如君胧头雪”。
洛阳与李煜无关,他却不愿听宋帝言古都的过往已被摧毁。汴梁是都城,洛阳已被放弃了,像金陵。
他开始捍卫与他无关的古都:“金谷满园树,河阳一县花。”
这也不是赵匡胤第一次被李煜念的诗难住,也不等回宫问别人了:“这句何解?”
“金谷园,是西晋石崇在洛阳所筑。园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树木繁茂。‘金谷春晴’曾是洛阳八景之一;西晋潘岳曾任河阳令,境内全种桃树李树。” 实物早成灰烬,只在笔墨,想象中存活。
“河阳不算洛阳…”说得太多,李煜慌忙掩饰。
他不该去接此人的话,欲念却总不能被制止。
“不远,离洛阳很近。”赵匡胤忙应。他以为这才是李煜真正的回答,回答他所问关于洛阳的笔墨中,有没有曾经期盼,想要亲见之景。
屋内再度安静了。有某种情愫,暗隐却浓烈,在两人间升起,交融,渗透。
“你走吧。”李煜又躺下了,像在叹气。
“好,好…”堂堂大宋天子有些唯唯诺诺,似受宠若惊,又丝毫不动。
李煜伸手拉了拉纱帐,将缝隙合上。这轻轻一扫,手指无意触到了对方的衣袖。
李煜不习惯碰触赵匡胤身上衣物时的粗糙感,正如赵匡胤不习惯李煜帐中的花香味。不习惯,却忍受着。
帐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门闩关上的声音。
金谷满园树,河阳一县花。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庾信的诗。
其实不是好句子。
黄河里的灰烬,是昔日的绿树红花。
☆、第 16 章
车驾从宣德门经御道出汴梁城,一路浩荡。缨绋前导的亲从官束金镀天王腰带,顶双卷脚幞头,跨弓剑,乘骏马,扎鞍辔 。后有一队人马戴一脚指天一脚圈曲幞头,著红方胜锦袄,执掌扇缨绋之类御从物。随从数百臣子,执珠络球仗,乘马听唤。 近侍余官皆服紫绯绿公服尾随。
御辇内,宋帝半靠着黄罗珠蹙背座,在封闭的空间内,细品着自己内心微弱的,弥散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去洛阳,是有一个决心。到如今他有不得不考虑之事 。但还未出汴梁城,他就已体会到了乡情。似乎洛阳就在眼前了。越近故乡,最久远的记忆就越接近。也许抛开所有的荣光,诸多幼时的回忆最能指明真正的自我所在。
若他熟读诗词,应想到“近乡情更怯。” 亦或许即便知晓也会否定那是怯意。
堂堂开国天子岂有惧意。
即便恐惧是生来所带。赵匡胤也断定属于自己的惧意早在战场上磨光了。又或者最近的一次是数十人脑中预谋的大宋在汴梁皇宫中被人大声念出的那天彻底耗光了。那日他坐在漆成金色的龙椅上,手按住扶手上的雕龙。把最后的惧意如巨石压卵击得粉碎。
御道两边笔直的皇宫禁卫将围观百姓与车驾队伍隔绝开。禁卫皆选诸军中最具勇力者,锦袄顶帽,握拳顾望。百姓皆噤声敛气,一是若敢高声,会被禁卫无情捶至流血;二来,在如此气势下,若没有汉高祖那般豪气,难道还敢叹一句“大丈夫生当如此!”
是,大丈夫生当如此。“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奋起挥干戈”。英雄正如这诗句中那消失久远的中兴之主,替苦难已久的万姓支撑起这坍塌的天。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平乱世者,岂非英雄。唐末以来,只有大宋开国之君一人成功了。只有他一人打破了近五十年皇位,征伐与死亡的协定,获取了最后的胜利。且在武力之外,兼义与信,和与仁。发强刚毅,齐庄中正。 他早在众人心中神化了。 每一次在城中现身,总会引起阵阵谈论。尽管城中百姓所知天子的信息向来就那么些,他们也丝毫不觉厌倦。
今日是天子即位多年首次入洛,洛阳又是天子出生地,最近被绘声绘色传得最精彩的,是生来勇略过人的小男孩,在洛阳禁军的军营里固执地驯服一匹烈马。
在众人看来,这俨然是男孩今后要驾驭天下的征兆。只有男孩本人知道,此举在自己母亲看来,未必没有一丝鲁莽。男孩那时正渴望如父亲般能在战场上跨马飞奔,以为一往直前就是勇。母亲却言勇乃血气之性;仁者必有勇,勇者却不必有仁。
男孩不好读书,在后来持续多年的征伐中,无数次将自己置之死地,与对手以命相博中,不断印证母亲的话。
最深刻的印证是皇甫晖。在中原早已鼎鼎大名的唐国将领,被俘后见了大周皇帝也不行礼,神态自若:“臣力惫,欲暂坐。”
周帝柴荣未激怒,赐坐。而皇甫晖坐下后又言:“欲暂卧。”这次更不等回应,径自躺下了。
旁者莫不惊诧,包括亲手俘虏皇甫晖的赵匡胤——眼看着俘虏肆意展示自己的傲慢:仰躺着,将周帝临时宫殿当做自己的表演场,自顾自讲述他当年在后唐如何煽动魏州军发动叛乱 ;投江南后位兼将相,大小战数十从未败。坦言自己今日被擒,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故。
这可怪了,皇甫晖是魏州人士,却将自己看做南人。
他又赞大周之盛,士马精良甚至强过他曾交手的契丹。不是献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