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慕绯再也忍不住,忽然座位上腾身而起打断了夫子的兴致勃勃,原本温润黑亮的瞳眸里透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恨意,目光如火如炬:“敢问夫子此书是何年何月何人编篡?如此错漏百出胡乱褒贬的书籍,也配做讲学之用吗?!”
夫子的脸色霎时铁青:“此书是昭华十四年吾皇下旨由太史院十八学士统编成书,进士科加试的《国史》,天下学子皆习之,你倒是说说看,这书哪里错漏百出了?”
这下原本昏沉的课堂像是炸开了锅,大家的目光全都钉在了慕绯脸上,慕绯也觉得身后的师姐宫凌不停地拉扯她的衣裳,劝她坐下不要生事...慕绯眉睫微颤,唇边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笑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讥嘲放肆:
“好一个昭华十四年女皇下旨统编!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皇...我朝开明帝当年接任天朝军统领,那赵大兴亲笔留下的授命金册就挂放在皇宫太极殿的大案上!金册言辞凿凿,何时变成了东方源让贤于开明帝?还有什么三分兵权更是子虚乌有!东方家的确有君天印,可那印只能调军十五万。高家的昊天印也是如此,这两家虽有调兵之权,却无统兵之权。没有皇上亲派大将统帅,那两块兵印就是一纸空文!而皇天印就不同了,大印一出,四十万天子之师可以诛灭任何一方的叛乱。所以我朝开国时根本是兵权高度集中,何来三分兵权,与那姓东方的平分天下!”
言罢,慕绯竟是一把抓起《国史》一书,狠狠摔在了地上...座下众学子一片哗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住了。沈怀冰也在身后吓得冷汗直冒,慕绯也太大胆了,当众顶撞夫子,抨击当朝女皇,这话要是传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你...你给我坐下!”夫子一生都没见过这般狂嚣的学生,他气得用帕子使劲擦抹着老脸,浑身都抖了起来。
“我不坐,我还没说完,还有那六王之战的真实年份...”慕绯越说越起劲,完全抢了夫子的风头变成自己的独角戏。尘封的史实在她口中如行云流水宣泄而出,句句绘声绘色,字字掷地有声,宛如历史再现,听得所有人都呆若木j-i了...“现在大家明白了吧,《国史》重编,意味着当今的统治阶级正在极力抹杀沈氏皇族的开国功绩,哄抬她的东方家!正史是什么,客观的褒贬功过才算是正史。而这本呢,处处反讽暗嘲,连先祖皇帝的名讳都大白天下!如此歪曲的历史,分明就是昏君钳制百姓思想的工具吧!”
“慕绯!”夫子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你...你凭什么证明,你的一面之辞就不是篡改?!”
“我怎么不知道,”慕绯这一番急怒攻心,脑子里所有理智都被气得荡然无存:“我告诉你,我本来就是...”
“绯儿!”一声惊喝打断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身世,慕绯恍然一怔,偏过头去...只见南少卿与南雪衣两人不知何时开始就站在了这间学堂的门口,南少卿的脸色前所未有的y-in沉肃杀,狭长的俊眸一横,眼神似是两把刀子狠狠剐了过来...南雪衣更是气得玉容冷凝,如雪如霜,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溢满了愤怒、失望和种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她瞪着慕绯,薄唇狠命地抿成一线:
“你给我出来!”
慕绯当场就觉得被雷劈中一般,师父的眼神像一团灼烫的火,快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师父...”她低下头去,方才与沈怀冰传情的大胆,与夫子凛然论史的气势全都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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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靡靡,僻静凄凉。
慕绯一路被南雪衣拖着离开书院,穿过南堂水榭和习武场,到了山庄最北面的最边缘...一路上南雪衣都缄默不语,脸色青寒得可怕。
颓墙上有一扇锈迹斑驳的朱漆小门,门外是青藤茂密,垂柳枯败,毫无人的气息。此处名为“废园”,园如其名,荒僻日久,是犯了戒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如果待上三个月都没有解除“禁足”之令,就相当于是被逐出师门,要卷铺盖走人了。
被师父拖入一间破败老屋,昏暗狭窄的屋内只有一个铜质炭盆散着微弱火光。四壁都挂满了“圣人像”和南家老祖宗的画像,还有各种警示良言,供桌上甚至还有一尊观音菩萨...
“跪下!”声色俱厉的命令,让慕绯后脊一阵发冷,只有屈膝跪在了更加冷硬的地面上。
南雪衣兀自坐上了梨花木大椅,手中捏着两样东西准备算总账,一样是慕绯去书院拎的书袋,一样是慕绯亲笔写的,七八页长的策论文章。
“你可知错?”南雪衣弯弯的眉梢蹙成了从未有过的结,紧得几乎要扼住她自己的心跳,抖着那七八页的文章丢在地上:“夫子说她没法教你了,也不敢教你了!你看看你昨日上交的策论,通篇都在抨击新政。女皇要兴修水利你说她劳民伤财,女皇要改革赋税,你逐条分析批她变相敛财。女皇要南扩疆土你又斥她□好战...绯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太硬了,是不是下一步就要上京,亲自指着她的鼻子讨回你沈家的江山?!”
慕绯强忍着眼泪,心里好似千锤万凿的空洞难受。她写出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面对责难,可如今千言万语,那些在她心里理直气壮的一切都忽然堵在了喉咙里,无法辩驳一句。师父的怒斥让她难受欲死,可师父不是那学堂夫子,她不想也不能顶撞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