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了花厅,只听色子声滴答,两个闲汉正背对着我们打双陆。
我正打算退出去再找,英长风却突然丢下我们,快步上前,喊道:“自牧兄!”
那两个打双陆的人一起抬起头。一个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瘦汉,一身破袄,处处钻出发黑的棉絮,腰间捆着根草绳充腰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中等身材,容貌平平,穿着件半旧的青棉袍,足蹬黑棉鞋,一手拢在衣袖里取暖。
英晓露也欢叫一声:“牧哥哥!”跑上前去。
这真是分开八瓣顶阳骨,一盆冰水浇下来。
原来哥哥在这儿呢。
我偷眼看看沈识微,他内心煎熬无从得知,脸上倒是无动于衷,含笑上下打量那青年。
文恪与英家兄妹一番寒暄,与他打双陆的瘦汉见我们上前,忙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文恪却也没冷落他,伸手在他臂上拍拍:“老路,今天有客,改天再讨教,棋盘就先放我这儿吧!”
英长风引荐了我和沈识微,大家互道久仰,在大堂上七零八落的椅子里坐下。
英晓露道:“牧哥哥。你家怎么了?活像遭了劫一样。”短平快地道出了我们的心声。
文恪哈哈一笑:“这几日下了好几场大雪,开门借宅子给大家伙避避雪罢了。别说我家,连你们大哥的涌玉别院也被我借了,怕是还不了原样,开春他没法来住了。你们可要替我说好话。”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右目下长着一点红痣,但不女气,反显飞扬跳脱。
英长风道:“自牧兄,今天路上我看到不少……”他本讷于言辞,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文家富可敌国,但自牧兄也得为自己想想。”
文恪笑道:“富可敌国?大伙说什么‘归云文半归云’,不过凑个字面工整。漕运码头姓英,丝麻姓李,米粮姓曹,城南还有真皋的投下老爷。姓文的不过是归云城住了三百多年的老街坊。我要真有‘半归云’的财势,也不会每天发送一百多卷草席了。唉,到了现在,连草席也无,不过城外多挖几个大坑。”
英晓露咬牙切齿,怒道:“偌大归云城,只有牧哥哥你一人尽心力?”
文恪笑道:“怎么能是我一个人?别人不提,还有你们大哥呢。各家富户多少也有赈施,这事本就该听心意,我又不是税吏,难道还要强征?”
英长风叹道:“这一冬下来,文家怕要大伤元气了。”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文恪却突然道:“对了,你们进来时,瞧见那个和我打双陆的老路么?”不待回答,他就自己说:“我自恃还是个高手,这三天来却一场都没赢他。院外有个郑家嫂子,做的斋菜胜得过玉佛寺的香积厨,门口坐的那个孩子叫驴儿,一个字也不识,但说起书来有模有样。”
文恪大笑起来:“哈哈哈!这金子不会唱,银子不会笑,再大的宅子也不能陪我喝酒,哪里比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
他眼里烧着热情的笑意,那颗红痣就如溅出的一粒炭星,好像谈的不是自己倾家荡产,反倒是件极可乐的事情。
文恪貌不惊人,远远不及英长风,更莫说沈识微。我本在腹诽,心想要入围f4,也未必要长得帅。孰料他一笑起来,却真是灵魂透过ròu_tǐ放光,宛如烛火透过灯笼,照得人眼前一亮。
我不由心潮澎湃。
这牧哥哥做人也忒漂亮了!
沈识微霍然站起,对着文恪一揖,慨然道:“这世上竟有文兄这般毁家纾难的英雄!沈识微忝与文恪齐名。濯秀愿赠米千石,助文兄一臂之力!”
文恪也忙站起来还礼:“濯秀山庄在江南的义举岂不同样万家生佛?在下如何敢再受赠?”
英晓露却突然跳起来,满面怒容,将凳子狠狠一踢,头也不回地跑了。
文恪和沈识微本尚在客气,这下同时闭了嘴,所有人都随着英三小姐的背影看去,一时堂上寂静无语。
过了好久,文恪才笑起来:“小妹怎么啦?谁惹她不痛快了?”
英长风满面尴尬:“惭愧,舍妹……舍妹也太任性了。”
既然英晓露先跑了,文恪也不便留我们吃饭,三言两语匆匆聊完,便送我们出门,好让英长风去找妹子。只有沈识微落在后面,与文恪低声商量那千石米如何送抵。
晓露妹子终究懂事,并没有撒手没,出了大门,就看见她在街角等着我们。大概出门时顺手在文府薅了一把枝条,现在撕得满地都是粉碎的叶子。
英长风眉毛一竖,但还没酝酿出教训话,英晓露就先声夺人,跳起八丈高:“真是气死我了!”
沈识微笑道:“三小姐气这城里的商贾乡绅们不肯……”
英晓露打断道:“我才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我气的是我爹爹,牧哥哥这样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的好人,为何不邀他与我们一起……一起……嗨!”说着狠狠一跺脚,好歹没在大街上喊出来和我们一起造反。
这话似也难倒了英长风,他愣了半天,方讷讷道:“你别心焦,爹爹自有安排。我们做好我们的事情便是了。”
英晓露抢道:“安排安排,讨厌讨厌!”说罢又嗖的跑了。
英长风面红耳赤地冲我们一笑,忙追了上去。
看来是要我和沈识微一起回会馆了。
我扭脸看看沈识微,瞧见他也正看着我,嘴角噙笑,一副别有深意的嘴脸。
我摸摸鼻子,冲他拱手道:“沈师弟是不是又有什么要见教?